即使再爱,也得舍弃。
因为对她来说,有比绿绮,有比自己的生命还要珍贵的东西,她的无涯……
轻轻抚摩着绿绮,从长安一路带到西域,又在沙漠中被风沙洗礼,琴身光滑的漆已然斑驳月兑落了许多,然而依旧美丽,依旧高贵古雅,是她熟悉的厚重与温柔。
咬紧牙,浣春一把抽出仇无涯的弯刀,重重地劈了下去。
琴弦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响,断开,刀在琴上砍出一条浅浅的裂纹,像一道泪痕。
有了第一刀,就再不手软,浣春高高举起弯刀,重重劈着,不管溅到脸上的本屑刺疼了皮肤,不管琴木的反震麻痛了手臂,呜咽着,哭着,砍着,一刀一刀将珍贵无比的绿绮变成了一堆零散的木片,如同一刀一刀切碎了自己的心。
泪眼模糊中,依稀仿佛看到那个在春日的海棠树下抚琴,在春风的洁白花瓣下曼舞的安顺公主,如琉璃镜子一般,碎落。
从此,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到无思无忆、无喜无悲、无情无感的那个浣春……
冬日已过,春日,却还不知是否已然到来。
天色终于微透曙光,火堆微弱的光使孤狼远远趴在沙柳背后,懒洋洋地等待着机会。
绿绮的碎片烧得只剩下一堆灰烬,从此世间再无这具稀有名琴,却换回了两条活生生的性命。仇无涯仍在沉沉地睡着,连续数日的劳累,缺水的虚弱,杀匈奴兵的消耗,最后还加上月复部受伤的失血过多,铁打的身体也支持不住。他此刻与其说是在昏迷,不如说是在深眠,呼吸均匀,神色安定,当真是打锣打鼓也惊不醒。
望着怀中的他孩子般纯净的睡容,注视着他那张令她怎么也看不厌的俊脸和那常常喜欢冷笑的变化莫测的嘴唇,浣春情不自禁地微笑了。她真有些奇怪,此时安静地躺在她怀里的这个男人,竟是纵横沙漠凶神恶煞般的强盗首领,而现在却这样柔顺,这男人,真是胆大到什么也不能让他挂心啊,偏偏,她就甘心让自己沉溺在他的毫不温柔的爱中,永不言悔。
夜色退去,太阳升起来了,沙漠的酷热很快又将降临,浣春从未像现在这样喜欢着日出。野狼也从沙柳下站起身,慢慢逡巡着靠过来。天光下,浣春才看清,那是一头毛色发灰、身子极瘦,甚至还缺了一只后脚的老狼。看起来必是年迈伤残,很久不曾吃过东西,肚子都瘪瘪地贴着肋骨,更显得虚弱。
老狼吐着血红的舌头,一瘸一拐地绕着圈子,浑浊的眼珠带着饥饿与贪婪,死死地盯着他们。火堆已经只剩下淡淡的青烟,再也无法阻挡它的进攻。
浣春轻轻将怀里的仇无涯放下,拔出匕首,护在他身前,只要这畜牲敢上前来,她绝对毫不手软地杀了它!
老狼似乎也看出她的戒备,没有走近,只是在身前一丈方圆来回走动,从口中滴下的涎水将地面都打湿了。
不敢分神地与狼互相盯着,手中的匕首都握出汗了,眼见时间慢慢耗过去,一夜不曾合眼的浣春终究有些支撑不住,头脑昏昏的,双眼偶尔合上一下,又猛地睁开,只怕老狼乘机进袭。
“……你在干什么,……”
一个低而清晰的声音带着好奇在她身后响起,她浑身一震,猛然回头,正对上仇无涯深沉发亮的黑眼睛。
“你——醒了?!”她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心头只觉狂喜,连身后窥视在侧的恶狼都忘了,“天啊,我……我还以为你……”
“小心!”
她的话没说完,只听见仇无涯大喝一声,迅捷无比地抽出弯刀,抬手掷了出去,然后就听见“嗷”的一声惨叫,一惊回头,那只瘸脚老狼被弯刀砍成两段,肚破肠穿地掉在离她不到三尺的地方。
“笨蛋!”仇无涯飞刀杀狼,又牵动了伤口,此刻疼得白了脸,还不忘要骂她,“明知道有狼在身后还敢回头,嫌命长吗?”
“噗!”匕首坠地,她扑过去,抱住他,万分羞愧,“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有意要伤你……我以为,以为……你会杀我……”
他没哼声,却也没推开她,好半天,才叹口气,“是我太大意……你也太心狠。”
她鼻子一酸,突然感到全身都轻松了,一夜的恐惧、担心、后悔都有了着落,眼泪冲出眼眶,一滴淌流在他怀里,只是再不愿松开。
“好了,好了,”他略觉不自在地拍拍她,“我没什么事,你别哭了。”
她的眼泪一时收不住,暗里使劲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抬起脸来,努力做了个笑容。
在仇无涯面前,她就不想让表情有任何纰漏……因为这样想着,所以才拼命微笑。可是那个不知情的家伙看过后,眼皮一翻皱眉说:“不要用哭的表情笑!丑死了!”
真是让人气结!仇无涯最大的本事,大概就是能面不改色地把人气疯!
还来不及说什么,风突然刮得急了,天边有乌云迅速聚拢,遮住了方才还光芒万丈的太阳。仇无涯皱了皱眉,哑声道:“是暴雨……扶我进帐篷。”
她急忙搀他起来,听到他起身时的一记闷哼,心里又是一刺。将他扶进小小的帐篷,铺好毯子,再扶他躺下,又连忙出去拾了他的弯刀进来。刚进帐篷,只听霹雳一声,豆大的雨点已经箭矢一般从天上射了下来。
“沙漠里也会下暴雨吗?”她拭净弯刀,插回鞘里,才有空间出自己的疑惑。
仇无涯对她的问题很是不屑,“怎么不会,只不过下得少罢了。若是在夏季,甚至会引发洪水,将人畜都卷走,一点也不比沙暴来得好对付。”
说时,帐外雨声已是炒豆一般,打在牛皮上像杂乱的鼓点。浣春暗暗咋舌,一日前他们还几乎渴死,现在却要开始担心洪水,沙漠当真是个变幻莫测的神秘之地。
所幸仇无涯选择扎营的地方地势较高,水积不起来。仇无涯枕在她腿上,微微闭着眼睛,忽然说:“弹弹你的破木头吧,雨声太吵……”
她怔了怔.勉强笑道:“琴烧了……我唱个曲子给你听好吗?”
他一下子睁开眼,深深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眼中有诧异,有惊奇,有疑惑,最后好像是明白了什么,点点头,又闭上了眼。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今夕何夕,见此良人?青青于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拌声婉转,柔软而缠绵,接下来却渐渐热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于之手,与子偕老。”
这些都是她想要对他说却说不出口的话,都是沉浸在爱情中的女子患得患失的幽深心事,仇无涯,到底明不明白呢?
偷偷看他,他闭着眼,呼吸均匀而悠长,好像已经人梦了。轻轻叹口气,这个蛮子男人,到底是不懂风雅的,这一番深情告白也终归是对牛弹琴。
有些埋怨,但是看到他苍白而憔悴的脸,柔情渐渐占满了整个心房,低下头,轻轻在他削薄的双唇上偷了一个吻,又迅速抬起头,脸颊不由自主红透。跟他相处长了,自己好像也变得有些不知羞了。
伸手拨弄他额前的乱发,小心地不惊醒他,只觉再无一刻如此时温馨甜蜜,她情愿就这样坐在他身旁,坐一辈子,一直坐到白头。
困倦袭来,迷迷糊糊地,她也闭上眼,静静地睡着了,任帐外雨声如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