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究竟想干什么,是单纯地讨厌汉人才对她百般为难,还是另有不可告人的缘由?亦或,只是他生性恶劣、骄矜不习礼节?
她,该厌恨他的吧,可是,为什么心里却并没有那样强烈的情绪……
周围的人们都说她像春天,温柔、甜美、和颜悦色、善解人意,永远微笑着,平静地接受一切,然而从不曾看出她的微笑有多少是习惯而不是真心,她的温柔是一潭不生涟漪的死水。
在她看来,他才像春天,肆无忌惮地生长,完全不肯受任何束缚,随心所欲到狂妄。相形之下,她的心却是冰雪中的一颗种子,压抑着,封冻了一切发芽的机会。
所以,对于他昨夜的无礼,她并没有太大的愤怒,甚至反而生出那么一些些淡淡的嫉妒……
手指下意识地轻抚唇瓣,感觉仿佛还沾染着昨夜的灼热气息。脸不由自主地发热,心头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被触动了,挣扎着,涌动着,想要突破那层厚重的冰壳钻出来。是陌生而危险的……不知该怎样形容……
垂下眼,一旁矮几上静静摆着的古琴绿绮映入眼帘,深色的漆代表着皇家的尊严、礼教的自制,离乱的心一紧,重新沉入冰壳深处,没有机会找到宣泄的出口。
她,永远,都是大汉皇朝最引以为傲的安顺公主。
永远戴着春天的面具,过着冬天的日子。
一声奇异而尖锐的呼哨骤然响起,缓缓行进着的御辇突然停了下来。
车中正在感怀心事的浣春微微一怔,伸手掀开御辇的帘幕,只见原本列队而行的匈奴兵纷纷纵马围了过来,人人神色不善,有的连弯刀都握在手中,仿佛要面对什么生死大敌一样。她与同样疑惑的彩云对视一眼,心中蓦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右贤王世子从队伍中走出,驱马来到车边,锐利的一双眼牢牢盯着她,眼中是她不明所以的光彩,却令她直觉感到危险。噙着一抹怯生生的微笑,她轻柔地问:“世子有什么事要说吗?……”
“我不是什么世子!”他粗鲁地打断她,“更不是匈奴人!”
眼中杀气骤亮——
“我是强盗。安顺公主,这一路上没能好好‘招待’,真是失礼了。”
晴天霹雳。
一时间她完全呆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惊呼:“强盗?!”
怎么可能?西域的强盗即使再厉害,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拿得出匈奴王爷的金印和汉朝皇帝的御旨吧?
“想问这个?”仿佛看出她的心思,“世子”从怀中掏出那张明黄的诏书,扬手往天上一抛,闪电般拔出弯刀,将它搅了个粉碎,随着风四散零落,“只不过是从匈奴使臣手中抢了张破布,你们的将军就信以为真,汉人果然都没什么脑子。算他回头及时,不然——”
他手中的弯刀虚劈了一下,带起尖锐的风声,“早就死在我刀下!”
“你——你是故意的!”
她一下子明白了他昨夜为何会当众对她轻薄,他根本就是故意要向黎熵挑衅,再借机杀了他。她以为将黎熵遣回长安就可避免与匈奴的冲突,却不料竟是正中此人的下怀。
现在,她是真正孤立无援,只能任他宰割了。
“骗子!”她咬牙狠狠瞪他,心头的怒火几乎要喷出眼眶。
他回她一个冷笑,仿佛嘲讽,“那又如何?”他可不会为此而感到羞愧内疚。
“你!……”浣春生平第一次,对人有了冷淡之外的沸腾情绪,可悲的是,这第一次的经验却是愤怒,“你这么苦心积虑目的何在?为财?求色?”一个盗贼所为的不过如此吧……
他嘲讽的笑容一下子收敛了,眼中射出强烈得可以灼伤人的恨意,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道:“谁教你要生为汉朝公主,又偏偏去与匈奴狗贼和亲!”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那双眼睛里有太多太多的恨,盛不下,满溢出来,化做言语,又变成刀,一下一下像要剐她的血肉。
“你……你与汉朝有仇,还是同匈奴结怨?”
“都有。”
“……有多深?”
“不共戴天!”
“你想知道为什么?”他冷冷一笑,“好,我就让你死个明白!”
“我们这一族叫做渠勒,原本一直在库尔臣河一带游牧。十六年前,匈奴的势力再度延伸到西域,汉朝的狗皇帝派人到族里来游说我父王,劝他与汉朝军队联手阻止匈奴的野心,而当我父王率领渠勒勇士拼命厮杀的时候,汉人竟然背信弃义临阵月兑逃!匈奴军血洗了我们全族……
“那一年我只有七岁,若不是一些忠心的族人冒死把我救走,渠勒真要亡得半点不剩了!那时正是春天,匈奴恶魔居然用俘虏的血去浇灌沙棘,渠勒人流的鲜血之多,连荆棘开出的花都是红的……”他的声音很低,每一个字都说得近乎切齿,她不由得微微打了个寒颤,“你自己说,我该不该恨汉人狗贼,恨匈奴恶魔?该不该报复?”最后一句陡然变得尖锐激愤。
巴勒在一旁垮了脸,臭小子!什么狗贼狗贼的,难道忘了师兄他也是汉人吗?
“十六年前我才刚出世,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婴儿啊!”她低叫。
“匈奴恶魔屠杀我们的时候,可是连婴儿也没放过!”他忽然冷笑,“何况……你知道屠杀渠勒人的元凶是谁吗?”
她惶然摇头。
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就是匈奴右贤王薛克汗,你那预定的丈夫!”
是吗?原来是这样吗?
听了这么惨痛的往事,为什么她心里一点负疚感也没有?……十六年前的春天……他们的命运,原来那么早就有了瓜葛吗?
她的心紧缩了一下,寒意蹿起,“你想怎么样?”她低低地问,鼓足了勇气直视他的眼睛。
“你认命吧,”他脸上冷得可以刮下霜来,嘴角带着一丝残酷的得意,“我不会那么轻易叫你死的,要报仇,我有比刀子更好的方法。”
她怔怔地看着他,又缓缓扫视过其他的人。他们的眼光与这男人一样,冷酷而仇恨。心冻成冰,一点一点都是绝望。
一旁的巴勒在心里吐了吐舌头,看这情形,无涯是绝对不会放过她了,师父啊师父,你出关之后若是发现了无涯干的好事,可千万别怪到徒弟我头上啊……
正当气氛紧绷得快要断了的时候,忽然间,大漠上黄沙突起,有人大叫:“狂风来了!”猛然间,风势骤大,狂风挟着大量的黄沙,似千军万马,疾涌而来,中间还有着几块大石头。刹那间,狂风刮起,一望无际的大沙漠上,尽是黄灰色的沙雾,像厚厚的黄幕,遮天蔽地,白日青天,顿成黑夜一般。
“下马!趴下!”一见这风,盗贼首领立刻高喊。在沙漠里遇见沙暴只能藏不能逃,若顺着风跑必然给卷进风旋中心,吹到几百里之外都有可能。
远远的黄沙漫天而来,势不可挡,风沙打来眼前一黑,针扎般刺痛,根本无法睁开跟睛。所有人都迅速下马,各自寻找掩护,沙雾中只见人影幢幢,四处奔逃。然而拉着公主御辇的两匹大宛良驹却突然惊嘶一声,顺着风沙的去势放脚狂奔了起来。
沙漠中若碰到这样大的风,最好是掘地成沟,躲在其中。假如刚好碰着沙丘落下,那当然没命。但若不是这样凑巧,沙石在上面刮过,却是无伤性命。而且即使沙土积有几尺厚,风过后也可以挖出来。这两匹马都是在长安的御马厩里娇生惯养出来的,虽是千里良驹,却从未到过这边塞大漠,更何曾见识过如此可怖的尘沙风暴。马本易受惊,此时又无人驾御,更是惊慌失措狂性大发,蒙头蒙脑就疯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