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砂交握在肘弯里的手指陷进掌心里,“我明白。要我去查吗?”
殷采衣想了一下,“那就查一下吧,别让她知道。小心一点,也不能给总斋的人发现,实在查不出什么来,就算了。”
“你——是准备信任她了吗?明知她有那么多疑点的情况下?”
殷采衣不答,站了起来,“别问我不确定的事。”说完开门走了出去。
度砂没动,一个人坐在书房,表情隐没在了昏暗的暮色里。
第五章波澜初起(1)
当夜。
披散着头发的青年托着下巴,只着中衣坐在花台的边上,看着对面早熄了灯的门户。
天边稀稀疏疏地点缀着些星子,月光清冷地照下来。
为谁风露立中宵。
殷采衣还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做出这种蠢事,大半夜地盯着人家的门发呆。他招惹的美人虽多,却还从没对谁费过这种心思。
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睡不着。
晚饭前被度砂那么一说,总觉得……好像他是把人欺负得太过分了的样子。
他故意走错路,用抢匪试探她,还故意去惹怒抢匪,一次又一次把她放到危险面前;装作中了药,让她去对付宿柳,还把她压到床上去。
他算不得太善良,在商场多年,比这过分十倍的事情也不知做了多少,成王败寇,规则如此,他不觉得自己需要愧疚。
风相从,接近他起码有百分之八十不轨的嫌疑,他试探一二是理所应当的事。他要这样想才对。
那么——郁闷地吹开颊边的发丝,他现在坐在这里是犯什么毛病啊?
为什么这一个,好像和别人都有些不同呢?他做过那么多次戏,骗来不知多少知己,这次起初也一样。
放开了手段去套近乎,效果也一样的好——错了,是出乎意料的好,一路言笑晏晏,心同意投,即便她什么都不说,一个静静的眼神过来,他也一样觉得舒服。
真挑不出她有一点不好,照顾得他无微不至又不着痕迹,什么都由着他,他要逛街,她累得走不动还陪着他,他要去青楼,她眉都不皱,跟在他后面。从来听不见她半句怨言,更没向他提过什么要求——
越想越心虚啊,是不是因为这样,他才会觉得愧疚呢?
那丫头看着不出奇,心里却是千灵百巧,他这一路试探必不能完全瞒了她去。然而明明知道,还是那么安安静静的,实在被欺负得狠了,也不过偷偷闷在一边哭。
他低下头,扯着身旁的枝条,心里一阵微微的滞闷。那丫头——被他吓得哭了呢。
想得出神了,也没在意微微的门扉动静,直到一个人的影子罩了过来。
他被吓了一跳,“谁——”
“殷主事?”披着外衫的少女奇怪地看着他,“你,不睡觉吗?”
“……”殷采衣站起来,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狼狈。脸皮那么厚的人,竟然也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做坏事被当场抓住的样子。
咳,他大半夜偷窥人家房门的举动确实算不上多光彩。
“没什么倦意,出来赏赏花。”正正脸色。
相从往他身后看了一眼,目光——更奇怪了。
殷采衣顺着看过去,脸色有一瞬间的凝固。他终于想起来,他的院子里只有栀子和腊梅两种花树,一个花期已经过了,一个还没到,都不是能在三月末开放的品种。
……他刚才为什么不说赏月啊?
“咳,你起来做什么?”实在无言以对,只能转移话题,反正她不会追着他问究竟。这丫头的好处又多了一样,殷采衣心里点点头。
相从退了一步,容色微微深了,“没什么。”
丙然美人月下看着最是动人啊。
算起来,好像他一直就没怎么仔细看过这丫头的相貌,只除了街上初见时那一面。
后来熟悉了,只深刻感觉她安静的气质,为她谈吐举动所引,诸般无一不深得他心,竟是没空思量注意,她那一张脸究竟如何。
现在看来,面前的少女浅粉的脸颊晕红,眉乌目垂,虽然不出色,站在月下那一种沉净的气度却是说不出的舒服。
嗯?晕红?红——
殷采衣跳起来,终于恍然大悟,干笑着,“那个,你不用管我,有事尽避去。”他怎么迟钝得这样,半夜三更出来,除去睡不着的,还能有什么原因?白痴得自己都要唾弃了。
相从低不可闻地应了一声,自去了。
殷采衣敲敲额头,只觉这夜什么都不对,多年修出来的手段一点用不上。他往自己房里走去,坐在这里也一样睡不着,再闹出什么笑话就更糟了。
身后跟来脚步声。
他下意识转头,“嗯——相从?怎么了?”
相从很为难才挤出话来的样子:“我……不知道方位。”
相从是真的窘迫,若不是半夜实在找不到人问,怎样也不会折回来。
殷采衣伸手指出方向,“出了院门,那个方向就是。”
相从低着头转身走了。
夜风轻拂,带来隐隐数种混合的不知名花木的香气,殷采衣止住脚步,靠着门扉,微微笑起来。
那丫头,脸红起来的样子每次都是一样的可爱啊,比起沉稳得让他什么都模不着的无处下手感,还是——这种表情来得有趣多了。
离坊差不多一个多月,接下来三天,殷采衣一直都关在书房里。核对账目,计算盈利,听沈度二人回报这段时间以来的事件,到第四天,终于和之前的运作接上了轨,抽出空来。
一早去查看花圃,顺带叫上了相从。
饼了中院,先入眼的是一片一人多高的海棠花林。这种观赏花木主要栽于前庭,盛放时花朵色彩极尽灿烂,取其热闹富贵之意。
此时正值花期,大片大片的粉色看得人眼花缭乱,身处其中几乎有被淹没的错觉。
“头真痛……”殷采衣申吟着眯起眼。他实在对这铺天盖地的粉红没什么好感,看着就快窒息了。
偏偏又不能不定期过来查看,出了差错,那就代表白花花的银子也出了差错。
相从微笑着,指尖拂过花瓣,“一两株是娇艳,这么多齐聚一堂,瞧着是有些晕。”
“岂止是晕——”怔然的目光停在她脸上。
“殷主事有考虑过将海棠与其他花种混合栽种吗?”相从问,她声音沉静,很容易让人听入耳,“比如月季芙蓉之类。它们花期不同,扎根的深度也不同,只要种在海棠的树距里,不必多占位置,也不会分抢土中的养分。开出的花朵颜色较多,且高度有所差别,整体看去层次会分明起来,大约就不至于再这么——殷主事?”
“你说,我在听。”殷采衣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相从顿了一下,“我说完了。”并且大约是白说了。
殷采衣不怎么在意地应了一声,忽然道:“相从,以后你定期陪我来巡视花圃吧?”
相从疑惑地看向他。
“我对着你的脸,头才不会痛。”他认真说出刚才的收获。
这少女超乎年纪的安定,往花前一站,非但没有被比得黯然,反倒生生压下那一树的喧嚣晃眼,看得人也跟着清定下来,很是舒服。
“……”
相从苦笑,看着对面青年已经重新熟悉的面容。又要开始了吗?选择以这样的方式到来他的身边,不管做什么,都只能默默任由他永无止境地试探吗——
她事先并不知道,自己的忍耐力没有那么好。来自重视的人的伤害,似乎是会加倍的。
“坊主——”有人一路叫着跑了过来,“总斋来了人,说有事相问,沈副坊主在接待,请坊主也赶快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