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觉得,他不愧与白伶儿是亲兄妹,兄妹连心,说出的话都一模一样,总是说再见到她一定会下杀手。只是面临这个状况的自己真是很可悲,可悲到了可笑的地步……这样想着,流苏突然就有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心灰意冷到连面对蔚成霁也不是那么害怕了。
“那我是不是该叫一声表哥?”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还能侃侃而谈,“无论如何,你做了我十七年的兄长,真的认为当年发生的事全是我的错吗?还有,你真的明白一切始末吗?”
蔚成霁一身青衣,白巾束发,越发显得清冷严峻。听见她的话,他冷哼一声:“你要听我可以说给你听——十七年前,先帝的后宫有一名妃子,圣眷甚隆,却遭人嫉妒,并屡次遇险,她在诞下一名公主
后,生怕女儿也被谋害,就去向自己娘家的胞兄求助。这人的妻子也刚得了一个女儿,他就把自己的亲女用偷龙转风之计带进宫里换出公主。不到十日,宫中就传出公主暴病天亡的消息,那妃子不久也病笔。她的胞兄姓蔚,就是我父亲蔚慎思。一年前他是不是也亲口告诉过你这个故事?”
一言即中。从父亲口中听过一遍的事实再听一遍时仍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当时只觉得天塌了下来,自己原来根本不是双亲的女儿,叫了十几年的爹爹居然是舅舅!最最可怕的是,他们的亲生女儿竟然代替自己被人害死!母亲莫氏一直会恨她入骨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湘妃也许是个好母亲,虽然死了,却保住了自己的女儿,而我的娘亲却从此以泪洗面近二十年,最后抑郁而终。临去时,我在她床前立下重誓,杀你以偿前债,她才瞑目而死……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明白,我明白……”她的声音几如耳语,“但是为什么一定要等到今日?娘……舅母去世后我还在家,那时候你为什么不立刻动手杀我,却非要等到我离开江南才追来?”她总有一丝丝期望,他要杀她只是为了母亲莫夫人。十七年来的兄妹相处,难道连一点儿情分都没留下来吗?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扭曲,顿了一顿,说:“你若死了,爹一定不会放过我。我虽然答应了娘,但本来就打算等爹归天再下手不迟。”语意强硬,却带了一点儿难以言传的犹豫。
原来如此,希望的泡泡灰飞烟灭,她没听出什么犹豫,只知道他同莫夫人一样恨她入骨,这样的憎恨是最后一击,她觉得双脚似乎有些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微微晃动了一下。自父亲去世后,每一个人都判定她应该一死以谢天下。什么都不懂的一个婴儿姑且不论,她在世上活过十七年竟没有半点价值让人怜惜吗?
清晨停住的雪不知何时又飘飘洒洒地下了起来,落在头发上,落在衣裳边。四野无人,周围静到极点,只听得猎猎寒风,枝摇草动,寂寂落落,清清冷冷。
懊说的已经说完了,蔚成霁明白自己该做什么——抬手,拔剑,转眼剑尖已指着她的心脏,动作一气呵成,却在她胸前三分处凝住。
雪光映照下剑锋寒光闪烁,对她来说这大概是天下最冷最利的一把剑。她睁大眼睛盯着它,眼神却空空茫茫。
剑尖颤抖起来,是它主人的手在发抖。蔚成霁面冷心硬,否则当日也不会一掌打她落水,但是再次对做了自己十七年的“妹妹”下杀手……这样的一刻,面对着似乎魂飘天外、丝毫不想抵挡的蔚流苏……雪花飘落四周,他不知怎地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同样是雪花纷飞的日子,蔚家别馆花园里圆滚滚的小女孩,那双望着自己的灵动秀丽、充满信任的眼睛……那一刻他真是很高兴有这样一个妹妹的……
就这样死在雪地里吗……流苏也在想,世上最美的景色就是初雪方霁,爹爹这么说。那么生于雪、死于雪这算不算圆满的结局呢?一死就天下太平,兄长可以抛开重负去生活,莫夫人也瞑目九泉,她的女儿——白姑娘更可以和燕飞宇成就眷属……
心脏处传来剧痛,忍不住低头去看,但剑尖还在三寸外……果然是没救了,仅仅想一想燕飞宇同别人成就眷属就会有这种反应,短短两个月自己就陷落至此了吗?为什么偏偏白伶儿是白伶儿呢?天下这么多人,她惟一不能面对的便是白伶儿……还是死了吧!与其真的让她面对那一日……
不能再拖了,蔚成霁握紧剑,手背因用力过度而青筋尽露,闭一闭眼,心中晃过母亲莫氏死不肯瞑目的神情,咬紧牙,长剑猛然送出!
“当!”衣带一紧,天地在眼前摇摆后退——她被人拎起退后了四五丈远。双脚再次着地、视界终于清晰时,她首先看见的就是滚落在地的蔚成霁跳了起来,与自己一样满身泥水,地上还有一柄折断成两截的剑。
“洛王爷?!”蔚成霁怒喝。
流苏没有回头去看,身后的气息早已让她熟悉到刻骨铭心。
有第三人在场,蔚成霁绝不会显出一丝一毫的犹豫与动摇,但他也没去拾断剑。方才一招出手,他很明白这位王爷不光只有架子吓人而已,实力只怕远在自己之上。
“洛王爷,”他的脸上没显露任何惧色,“这是我们的家事,断不容外人插手!”
燕飞宇根本就懒得理睬。家事?哼哼!就算是家事,也是他和流苏之间的事,你算哪根葱?不过,料理家事之前非得先打发掉这混账奸商不可……右手一动,白芒掠过蔚成霁的头顶,转眼间他的发巾已不知被什么暗器削断,变得披头散发。燕飞宇冷哼一声:“再不走,下一次就论到你的脑袋了。”
败军之将,未可言勇。蔚成霁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临上马之前,冷冷地看了蔚流苏一眼,眼光虽冷,却没有了杀气。他很难向自己承认,方才燕飞宇横空插人让蔚流苏再次逃过死劫的情形,居然让他松了一口气。
一人一马消失在眼前的小道上,燕飞宇觉得没必要提醒蔚成霁——在他走的那条路尽头,慕容石正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他。其实就算慕容石不自告奋勇,他也绝不肯轻易放过此人的。
燕飞宇只静静站着,流苏已觉得整个天地都被这雪入塞得满满的,这种压力实在很可怕。一阵北风卷起雪花,先前她心灰意冷、引颈就戳时,一点儿也没感到冷,可是这会子,她却觉得天寒地冻,似乎方才丧失的感觉一下子全数涌回,连脚指头都冻得发麻。
“你、你来了多久?听、听到什么了吗?”她讷讷地开口。两人对视,她先移开了自己的眼。
“如果我说剐刚到,什么也没有听见,你会觉得安心一点吗?”燕飞宇的眼神、表情、语气分明在表示相反的意思。
她恍然,原来不是自己神经过敏,方才那种被人跟踪的感觉是实实在在的。这么说从一开始她就根本没逃出他的视线之外……慕容石那个卑鄙小人!
见她没回答,燕飞宇直直地盯着她,“你……没有什么要解释一下的吗?”他仪态悠然,但她却看出他状似悠闲的外表下紧绷到一触即发的怒气。糟了!这人随时可能会爆发……跑路被逮个正着,她要怎么安抚他?
她的声音小小的,“既然你都听见了,还用得着解释吗?事实……事实就是那样,他要杀我也是没办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