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斟把酒杯放在桌上坐了下来,面上已恢复如初,温和如故,“总有一天——”
他只说了半句,楚琴渊已经知道他的意思是:总有一天,他会杀了他。他却不在乎这些,疏淡有礼地告退,“王爷如果还没有其他的事,请容我告退。”
“送客。”
楚琴渊退了出去,等到打开门才发现自己面前全是箭,箭的密度竟然连人都可以忽略。
“等等。”
淮斟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士兵们手中的弓立即张得更满了。只等淮斟一声令下。
楚琴渊毫不犹豫地就把轮椅停了下来,等着他后面的话。
“我以为你早就已经做好死的准备,为什么还要挣扎?”
“我必须活下去。”楚琴渊淡然地送出了这样一句话,便再也不迟疑推着轮椅离开了。大雪之中他的身影竟然发着光,身影消瘦依旧。雪下了他满身,却仿佛更加点亮了他独有的深刻。
淮斟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地出神,“活下去吗?竟又是为了悱恻。”
忽然想狂灌酒大醉一场,提起酒壶却发现壶身上斑斑点点的红印。心中起疑,他就着烛火细心地辨认了起来。
印在壶身上的是一些朱红的印泥,印的形状有些模糊,却让淮斟的心狂跳了一下。第一次唏嘘着幸好没有杀掉楚琴渊。
玉玺!那是玉玺拓下的印。
楚琴渊!案皇到底许了他什么?!
雪,依旧在下;酒,依旧在热。可惜喝酒的人早没了兴致,负手在湖边站了一夜,天没亮就离开了,回到了那一个烟云繁华的长安。
转眼又是秋天,西塞依旧是乱世一片。相比之下蝶悱恻所在的平京王府却显得格外安逸。她知道这是因为血燕在,她现在心里看得益发的清晰:尽避赫连邱什么都不说,但是血燕之于他更胜生命。乱世之中,能有这样情意的人又有几人?他的霸道专制未尝不是血燕的福气。
夜深了,天也渐渐地转凉了,她抱了件衣服准备给躺在院子里的血燕披上。走到门口却被眼前交叠的人影止住了脚步。赫连邱正在轻轻吻着血燕。
她退了回来,腮上一凉,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她伸出有些僵硬的食指点着唇,濡湿一片。泪,沿着颊落到了唇上,什么时候她的泪竟是苦的?
几年了?那一次吻他离今天到底有多久远?现在才发现自己和他之间所拥有的实在少得可怜,唯一一次的亲昵竟也淡得仿佛没有了痕迹。
来到西塞,她看过了两场大雪,这是第三个秋天。
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很好地活下来,即使是一个人,即使是在西塞。可是她到此刻才意识到:她真的可能这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来到这里的每一个冬天她都觉得异常的冷,渴望下雪又害怕下雪。
想来想去,深刻在脑海的不是他年少的模样,不是他成年后的温润,不是他对她看似置身事外的纵容,甚至不是他们之间淡淡的一吻和那一年长安江上的桃花,而是——
她起了身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唱戏的时候,眼神娇媚神态婀娜,一身虚无的水袖戏服恰到好处的一个亮相,她轻启檀口——“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一滴泪引发了无数的凄楚,她就这样一面唱一面流泪。一直唱到这一折的最后一句:“四围山水中,一鞭残照里……泪随流水急,愁逐野云飞。”
最后一滴泪自腮间滑落,她抹了去,挤出一抹笑,“好端端的,又想这些做什么?”她放好了衣服走在长廊上,抱膝而坐。
望着夜空,轻轻柔柔地笑了,“又是满月呢,真好。又过去了一个月,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够回到长安?就算见不到彼此,至少看的是同一处的月亮。这样,即使见不到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满心的遗憾。
“要是这辈子还能再见,估计我也满头白发了。那个时候如果再戏弄你,恐怕也不太合适了。只是还想听听你叫我一声‘月华’,这世间能这样叫我的,也只有你了。”
她摇了摇头,伸手揉了揉眼睛,“不说了,再说就又要哭了。真是奇怪,来这边快三年了,偏偏今天晚上哭了去,都是血燕惹的……
“可是,不管静睿王怎样,你一定要活着。你说过的:我们必须活下去。琴渊,我们一定要活下去。”
她喃喃地对着月亮念叨着,不知不觉伏在膝盖上睡着了。
月光下,她房间门前的玉兰花开得正盛。玉兰花的花瓣本就如荷花一般的大,洁白的一大片聚看起来却异常的轻灵,遥遥地送着幽香,香味在月夜中竟然有些冷。
然后,一片花瓣轻轻飘下来,掉在了她的身旁。
这一年的冬天突然变得异常的难挨,血燕的病开始时好时坏,要么睡了几天不醒,要么喘咳不止,甚至有一次还咳出了血。
西塞朝局在这个时候也在平京王府这边变得凶恶无比。西塞大汗对赫连邱功高盖主的宿怨积深已久,要不是前线吃紧何至于现在才在一瞬间爆发出来。不到两个月下来,赫连邱失掉了所有的兵权,甚至爵位也岌岌可危,皇帝巴不得他只做他的闲散皇亲,几乎找了各个理由免了他所有的实权。
如赫连邱者,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早就看出时局不利,对当今朝政早已没了兴趣,所以搬空了整间王府准备离开西塞。
第八章千钧一发(2)
“离开西塞?”显然这个结果是她没有料到的。
蝶悱恻看着赫连邱,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来话。她以为她够了解他,却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她总以为赫连邱和淮斟骨子里一样,都是有野心有霸气。
赫连邱见她不说话,扬了扬眉,“怎么?不可以吗?”
蝶悱恻摇头,道:“我一直以为王爷心里最想要的结局是:与其在这里任人宰割,不如战死沙场。”
赫连邱笑出了声,“你却没想到:我是这样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他看着蝶悱恻突然问道,“你曾经在你们东陵军营里待过,东陵军军纪如何?”
“东陵军军纪严明,凡所经城镇绝不扰民。”
“东陵国力较之西塞如何?”
“远强西塞。”
赫连邱挑眉,“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他刚才的两个问题说明了关键。一:东陵国力比西塞强出许多,吞并西塞是早晚的事。二:东陵军军纪严明,即使攻入了西塞各城镇也不会如西塞军屠城一般血流成河。有了这两点,他还要担心什么?
蝶悱恻笑了,“心服口服。”
赫连邱断然道:“并非是我贪生怕死,我早已厌倦这里的一切。要我为了没有可能赢的战争和永无止尽的朝野纷争来牺牲血燕,我办不到!”
“不知王爷准备什么动身?”
赫连邱道:“下个月初就走,要走就走个干净。你也准备一下,免得到时候乱了手脚。”
“我?”蝶悱恻惊讶道,赫连邱这句话完全在她意料之外。
“是啊。”赫连邱挑眉道,“怎么?是不是要回到家乡了反而近乡情怯起来?”他见蝶悱恻的表情极为复杂,料想其中可能还有些别的事,“有什么事?说。”
蝶悱恻沉声道:“王爷,如果我说我不想这个时候回东陵,你会答应吗?”
赫连邱惊讶道:“我以为这次去东陵你和血燕该是最高兴的。为什么不愿意这个时候回去?”
她心里泛起一阵无奈,诚恳地对他道:“我如果这个时候回到东陵就会有太多不愿意面对的事情。而在这里虽然身不是自由的,但是心却是。”她抬头看了一眼夜空中的上弦月,轻轻地说,“而且我想在这里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