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斟一掌拍在几案上:“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一位将军壮着胆子上前劝道:“王爷,您心里也清楚除了答应他的条件之外别无他法。王爷,大局为重。更何况以蝶小姐的性情就算为难也不会不答应。”
其中的利害关系他怎么会不知道?他还不至于失去理智气到分不清现状。淮斟沉了口气,“我知道,我只是不甘心受人威胁。可是,”叫他怎么和蝶悱恻开口?他咬了咬牙调整了呼吸沉声道,“还是请王将军代我和悱恻说一声。”说完,他拿了马鞭牵了马冲出了军营。
一旁的将军们一惊,怕淮斟夜里骑马会出事叫人赶紧跟了去。
蝶悱恻得到消息之后意外的平静,她甚至都没有听清楚那些将军在她耳边反复唠叨的“为国为民、随遇而安……”之类的话。她从知道这件事开始就一直在自己的帐子里绣她的玉兰花,她绣得比从前更细心,只是那抹笑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第二天黄昏的时候她走出了帐子,然后她看见了他。
一阵风轻轻地吹送,吹动了他漂亮的发,一双眼睛疲惫却没有失去他应有的光彩,他一身的颜色更淡了,仿佛一碰就碎。没有理由,她就知道他在帐外守了她一个晚上和一个白天。她甚至有些害怕看到他眼睛里的淡得没有痕迹的无可奈何和冷冷的理智。
“陪我走走吧。”她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有这么难听。
两人默默地走,远离了军营,远离了硝烟和那些纷纷扰扰的“不得不做”;天地之间只有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地是绿色的,他们——是苍白的。
“记得长安第一次见你,我正在酒楼上听《西厢记》,不知什么的看见了楼下的你。那个时候不免觉得你冷情得过分,现在想起来却觉得你应当如此;看不惯你脸上的表情忍不住就想戏弄你,结果却和你在江上喝了一夜的酒,说了一夜的胡言乱语。”说到这里她轻轻地笑了,笑容是那样的飘渺。
他坐在她身后,看着她半个侧脸,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一直都是难过的。
从昨天晚上听到消息到刚才他都没有觉得特别的哀伤和难过,有的只是对于既定事实的考量。他甚至考虑到依照局势的发展让蝶悱恻到西塞去反而对他和她都要好,他可以不在意赫连邱要她去做什么,他不想她成为桎梏自己的条件,他只要她远离将来的风暴好好地活着。
冷冷地在心中笑,他向来就很自私,却还自以为是地认为只有这样对大家都好。可是他已经不能回头。
等到回过神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早已“走”到了她的帐外。
直到第一眼见到她,他才忽然觉得刺痛无比。恍然发现在她吻他的那个夜晚,她就已经把那把淬了毒的钗送进了他的心里,直到毒蔓延到全身才被他察觉——原来他的心一直血流不止,他甚至以为自己就会这样在心里流一辈子的血,然后表面上淡而处之。他甚至没有想过止血的方法,就让这支发钗插在他的心里,有了必死的觉悟,因为它一动就痛,一想起她就会血流不止。
“琴渊,”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我知道,我这辈子欠你太多了。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可以走路,可以用很好听的声音说话;也许还会有一个女孩子用她的生命爱你……对不起……还是那句话,如果还有下辈子就不要再遇见我。”
一切因为他的琴音开始失控,他没有办法阻止自己内心的宣泄:“这一辈子我只会记得有一个叫庄月华的女子,她为了达到目的会用一身的妩媚去诱惑别人,她可以一时兴起整夜整夜地泛舟江上只为一醉,她可以为了国家放下血海深仇襄助自己的仇人,她只对着我撒娇只对着我无理取闹……她为了救我逼我对自己的身世只字不提甚至不要开口说话……她本来可以杀我却救了我……如果还有下辈子,我希望还可以遇见她……哪怕我再一次不能开口不能走路……”
“我们走吧!”她突然转过身按在他的琴弦上,神情狂乱,“不管去哪里。我不想再去想什么民族大义、国家危难。这些我已经想了快一辈子了,我为了它们失去了太多。我不想它连我的心都要左右,如果我真的去了西塞我一辈子就再也回不了东陵,我再也回不了长安,再也见不到王爷和佑荫,再也不能……和你一起看春天江岸的桃花……听你弹琴。”
她的一字一句深深诱惑着他,让他相信她口中所说的美好的未来。他想点头,想紧紧抱住眼前这个即使自己哭了都没有发现的女人。
如果可以,他真的想说一些安慰她的耳语和解释,承诺一些他自己也没有办法保证的未来。
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肩,为她擦去眼角泛滥的泪,再次说着连自己都恨的残忍:“你和我都知道:你说的只是气话。”
她默然,只是看着他。然后一字一句咬牙道:“有时候我竟然觉得你比王爷还狠心。你会后悔,让我去西塞你一定会后悔。”
他知道,却不知道此刻除了拥抱还能做些什么。有一些话,终究还是不适合他。
她突然笑了,“我总是说我唱戏唱得多么的好,却从来没有唱给你听过。你的琴天下无双,却从来没有好好为我弹过一曲。今天晚上你以琴代箫为我弹一曲西厢吧,我唱给你和王爷听。你要记得,我只唱这一次……”
她看着他哑然道:“如果可以开口说话吧,当我自私一次:真想再听你叫一次‘月华’。”
他喉头上下剧烈地滚动,想要开口却力不从心只有紧紧、紧紧地抱住了她。
梳妆台上:梳子、描眉的石黛、胭脂、铅粉、发绺整整齐齐地放着。她一样一样仔细地用,眉如远山双目飞红,顾盼流转之间已然一个弱不胜风的崔莺莺。换上水袖戏服施施然地起身,看着铜镜中一身粉黛的自己,妩媚地一笑。她这一笑就像太阳下的白雪——耀眼纯粹而短暂。
夜晚,仍是一轮满月在空,凉得如水一般。
整个草原只有他们三个人。楚琴渊坐在轮椅上,淮斟站在他的旁边。三个人的表情平静,楚琴渊一按弦,略去了老旦的念词直接转入了正宫调的青衣唱词。
她一身红色艳艳的衣服,款款上来张口唱道:“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她唱得极为用心,移宫转调之间风情无限。她的姿态,她的唱腔,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刹那间仿佛一捧胭脂淬成的浆从青葱的手中滴落,缓缓的……慢慢的……一滴一滴;仿佛还可以看见血一般的胭脂在半空中坠落的姿态。
淮斟心中一惊,他从来没有见过蝶悱恻这样潋滟的样子,燃烧生命一般的壮美和凄清,他的心中从来没有此刻这样无助过。
楚琴渊只是在弹琴,表情是前所唯有的冷。他仿佛在麻痹自己,不要在她的声音里迷失方向。
在她唱“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时楚琴渊已经不记得自己弹的是什么,目光开始迷离,眼前只有唱戏的她,初次抱月见时的她,长安酒搂上听戏的她,夜晚一身水袖戏装拿着钗绝情的她,吻他的她……无数个夜晚天上的月亮,然后她此时脸上沁了胭脂滑落腮下的泪……
红色的胭脂和泪……
清晨,在她那一句唱得刻骨的“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中,他看着她走出军营上了赫连邱派来接她的马车,一身白衣,白衣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