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不过八、九岁年纪,一个人背着她,蹲在树下不知正在做什么。
硕亲王府后院一向冷清,这会儿来了个身分不明的小客人,见他孤单一人,绛雪的好奇心被勾起。
她悄悄地靠近。
只见小男孩的身子前放着一个绿色的坛子,尚不知道有外人靠近的他正专注的对着坛口唸唸有词,“动啊,动啊,怎么不动啊?”
只听得坛中传来唧地一声,又复归平静。
绛雪不禁一笑,这一出声,惊动了小男孩。
他立刻抬起头,直起身子,视线探向绛雪,目光炯炯。“妳是谁?”稚女敕的声音带着三分的威严。
她并不回答,只是微笑地指着坛子。“这是你养的蝈蝈?我能瞧一瞧吗?”
小男童惊讶的眼睛大睁。“妳怎么知道我坛子里养了蝈蝈?”
她又笑了。“我刚刚听见了牠的叫声呀。”
“是啊,叫得有气无力的。”男童一脸气馁的模样。
她在坛子旁边蹲了下来,探头望进坛子。
小男童亦在她身边蹲了下来。“这蝈蝈原先叫得可威武得很,可这几天不知怎么搞的,却只是一动也不动的伏在坛子里,连叫都不叫了。”小男童又回复童稚的表情,刚刚双方乍见时那一抹威严已不复存在。
“你别着急。”绛雪轻柔地说:“蝈蝈只是躁了,用些荷叶水给牠解些凉就好。”
“真的?”男童的表情又惊又喜。
只见她起身踅到了荷花池畔,摘选了一株大顶且翠绿的荷叶,用之舀起一些池水,转回柳树下,浇了一些在坛子里。
一会儿--
“叫了,蝈蝈叫了呢!”小男孩兴奋得手舞足蹈。
一大一小围着坛子聊了起来。
“声音真好听,瞧牠现在这副趾高气扬的威武样,宛如是常胜大将军降世呢。”绛雪笑着聆听蝈蝈的悦耳叫声。
“那当然!我这只蝈蝈和宫里的公公们的斗起来可从没有输呢。”小男孩现在可得意得很。
“汉朝有一位贾似道用宫女的血喂出了一只无敌大将军,你运气倒好,不费吹灰之力就挑中了这么一只宝贝。”绛雪说道。
一大一小聊着聊着,没注意到另一道人影。
“姊姊,妳懂得真多。”小男童眼底有着崇拜。
“那是当然的啰。我小时候也跟你一般顽皮性呢,老是跟着公公们到处混,连父王、母后都拿我没辙……”尾音渐渐消失,像是注意到一时说漏了嘴,她不再多言。
“妳也有父王、母后啊?我只有皇额娘,可是和宫里的公公们一样每天都只会催促着我读书习礼,烦都烦死了。”
皇额娘?宫里?
她表情一凛。
莫非他就是鞑子小皇帝?!
绛雪美丽的眸子里泛起了一层杀意。
她心里想,只要杀了眼前这个鞑子小皇帝,那么社稷必定大乱。
眼前四下无人,就只有她和小鞑子皇帝,正是下手的最佳机会。
饶是现在她的功力施展不开,但还是可以轻易取他小命。
初念一动。她不动声色靠近他,伸手探向他的颈项……
“姊姊,我今天很开心呢。”
背对着绛雪的小皇帝突然转身,对她露出一个灿然的笑容。“我很喜欢妳,妳能不能常常进宫陪我玩蝈蝈、聊聊天?”
天!她身形大大地一震。
我在干什么?!她自问。
曾几何时,她竟成了如此心狠手辣之人,心狠到连一个小孩童都想杀?
曾几何时,一心一意要复仇的结果,结果竟蒙蔽了自己的心和良知?
到头来,她都不识得这般狰狞的自己了。
心上宛若被一把利刃戳进,她急火攻心,身子往后退了一步,突然张口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姊姊?妳怎么了?”小男童脸色霎时惨白,伸手欲扶持。
他担忧的表情和举动教绛雪更觉不堪。
“别扶我!”她避开,不意身子却向后踉跄,险些倒下--
“小心。”身后一双铁臂牢牢地接住她。
是玉磬。
被锁入铜胸铁臂中,悠晃的眸子望进玉磬的眼中,见他不动声色的脸庞,不禁忖道,他究竟听到了多少?
神智恍惚中,她听得两人的对话。
“仲父,你来得正好,姊姊她……”见着玉磬,男童眉梢之间的忧色缓了些。
“她不会有事。玄烨,我先差人送你回宫里,免得你额娘担心。”
一个指令,身后立刻出现一群宫人簇拥着小皇帝离去。
她的身子好重,心里那担子始终压得她喘不过气,眼皮沉重地盖了下来。
“妳累了,我带妳回房。”他一把横抱起她,以无比的轻柔抱她回房。
是的,她累了……再也不想,也不能和这个世界抗争了……
一切都随它去吧,只想放下一切,宁愿就这样坠入永恒的黑暗中……
就这样吧……让一切一切就到此为止吧……
她缓缓地合上眼。
※※※
绛雪病了。
自荷花池畔与那一幕后,熠亮的幽眸一日黯过一日。她常常坐在窗台边,瞳眸恍惚飘远了思绪,宛若被掏空灵魂的木石女圭女圭。
膳房送来的餐点总是被原封不动的退了回去。渐渐地,她连床都不能起,只眼睁睁地看着床帐顶,一瞬也不瞬的。
她那副活死人的模样看在燕儿的眼中好生焦急,且这府里要比燕儿更心焦的大概就属玉磬爷了。
为了小姐的病,玉磬爷甚至亲自押宫里最高明的御医回府,又不惜一掷千金吩咐人蒐集上等的药材。
这些日子王爷的情绪都受小姐牵引,小姐病重时,主子亦镇日拧眉,见她病况稍好,便眉眼稍霁。
即便是主子如此的周到照料,绛雪的病却始终不曾痊愈。
御医看了诊后只道是心病引起。
心病?一般人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想这绛雪小姐在硕亲王府里锦衣玉食、仆从如云,加上主子对她又是百般示好宠爱,这样的生活连神仙都会羡慕不已,又哪来的心病?
“小姐,这药妳就趁热喝了吧。”燕儿小心翼翼的捧着药碗至床边。
绛雪只是将头转向内侧,一句话也不说。
见她苍白的脸颊和毫无血色的唇瓣,又瞧她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燕儿焦急得眼眶都红了。
“小姐,燕儿求妳把药喝了。”
“我不喝。”她头也不肯回。
“小姐,妳生了病就该喝药。不喝药,病又怎么会痊愈?”
只见绛雪缓缓地转过,幽邃的瞳眸睇着燕儿。“燕儿,我就算身子好了又如何?还不是笼中鸟一只,这样禁锢的生活与死又何异?也许死亡都比现在的生活来得自由呢……”
燕儿将药碗先搁在桌上。原来小姐的心病是因此而起啊。
“小姐,千万别这么说,燕儿知道妳不开心被囚禁在王府里的生活,妳的苦燕儿都看得分明,可妳也别因此就糟蹋自己的身子啊。”
绛雪依旧不为所动。
“小姐……”
“让我来吧。”
这熟悉的声音让主仆两人同时惊讶地抬起头。
是尉迟棠。
“尉迟公子。”燕儿有礼的福了身。
“你……”绛雪挣扎地起身,原本黯淡的眼神似乎亮了些。
“尉迟棠刚从江南北上,进府请安时得知绛雪小姐生病一事,蒙王爷不弃让尉迟棠来问安……小姐病可稍好些?”
燕儿摇头,忙抢道:“小姐连药都不肯喝。”
“燕儿,这药凉了,就先撤下,吩咐膳房再熬一碗新药吧。”尉迟棠说。
燕儿眼中闪过一道光。“好。”
她收拾桌上的药碗离去,留尉迟棠与绛雪单独在房中。
房里阒静无声好一阵子。
缓缓地,尉迟棠开口道:“十儿,妳又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穿过颊边落入枕畔的是一弯心碎的流泉。“棠表哥,我好害怕,我不能呼吸……这里让我窒息……我要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