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学生证放回皮夹收好,王书伟拿起黑色的背包,起身离开图书馆,踏着沉默的步伐,往山上的宿舍走去。
乌云吞没月亮,十月的细雨,灰蒙蒙地沾满整个山头。污泞的水顺着柏油铺成的山道,匆忙往低处溢流。
晚上九点,路上的人影稀疏。
来到风雨走廊的转弯处,正要上山的阶段,一个抬眼,却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抹熟悉的影子……
余音。
草地的一角,撑着黑伞的马尾女孩伫立在雨中,低头不知道在凝视什么。
他停下脚步,沉默地看着她,然后打开伞,走过去。
“余音。”
突然受到惊吓,刘余音跳了一下,猛转回头,伸手抓紧胸口。“书、书伟?”
“晚安。”
或许是夜雨的影响,镜片后面那双深邃的眼睛看起来有点模糊。她深呼吸,勉强弯起嘴角。“……晚安,你要回去宿舍了吗?”
他点头,顿一下,又开口:“妳在做什么?”
她垂下目光,又望回某块似乎没有异状的草地,表情有些僵硬。“嗯--我的黄金鼠死了。”
他安静下来,不确定该说什么。
她很难过。他知道。
淡金色的脸颊上没有泪痕,总是带着一点严肃味道的声音听起来也很正常,但是在黑暗中笔直伫立的身影,却让人有一种悲伤的感觉。
有一点奇怪的是,他不知道她养了黄金鼠,她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
他微微攒起眉头。“余--”
“书伟,你养过宠物吗?”
他停顿一下。“没有。”
“我以为你养过……”她停一下,叹气。“我有一次看到你站在摊贩前面,好象在看那些宠物,现在想起来,你说不定只是在发呆吧?”
他不记得这件事,不过那个推测是很有可能的。“……什么摊贩?”
她摇头,似乎表示那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她不过是随口提起。
“什么时候的事?”
“咦?”
他伸手指向她刚刚凝视的草皮。
“上个月。”她顿一下,又淡淡地开口:“其实,这应该是违反校规的,可是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把『思薇尔』埋在这里。”
“『思薇尔』?”
她安静一下。“我的黄金鼠叫『思薇尔』,Swear。”
他点头表示了解。
她将目光转回草皮。“……以后,牠就可以好好睡觉了。思薇尔最喜欢睡觉了。”
寂静的夜里,有些沙哑的低沉嗓音流入耳朵,宛如风的叹息。
他默默看着她,伸出手,然后忽然顿住,没有表情的眼睛直勾勾盯住自己抬高的右手。
……他想要做什么?
安静思考两秒之后,举高的手又缩了回来。
“妳不要难过。”
她习惯性地扶一下眼镜,还是没有看他。“对了……书伟,我上次跟远毅借了两本书,你帮我跟他说,我下次社课会带去还给他。”
“妳不要难过。”
终于,她瞥他一眼,摇摇头。“没关系的,书伟。我知道黄金鼠的寿命本来就不长,只是有点放不下而已,毕竟是养了很久的宠物。”
他没有作声,只是看着她。
夜雨无声,从黑暗的天幕中落下,沾上女孩脸上的玻璃镜片,反射出微弱的路灯光芒。冰凉的风吹动长长的马尾,乌黑的发纷乱扬起。
她动也不动,看着那个只有她知道的秘密坟墓,看不见的思忻摧佛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余音。”没有高低起伏的声音。
“嗯?”
“我陪妳回宿舍。”
七、“未济”……改变、未知、可能的毁灭、救赎的希望
幸好,他不记得了。
刘余音扶一下眼镜,在书页上划下重点,努力克制自己,不要直接趴倒在桌子上申吟。
她不想吓坏室友。
会养“思薇尔”当宠物,其实是一件很乌龙的误会,特别是得到当事人的亲口证实之后,她更觉得可耻了。
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天,她从面屋里用完晚餐走出来,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王书伟站在一个小摊贩前面,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因为两天前才在游泳池里,又“救”了他一次,虽然事实证明,那个奇怪的人只是在漂浮而已,不是溺水。所以,她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也记得他叫什么名字。
好奇地定近一瞧,发现那个人正在看的,是一笼黄金鼠--至少,她当时以为他看的是那个。
她不太明白为什么一个大男生会站在马路旁边,目下转睛地看着笼子里挤成一团的仓鼠……他很喜欢老鼠吗?
一个回头,正要跟他打招呼,却发现那个人早已经走远。
下一件她知道的事情,是自己跟摊贩的老伯买了一个笼子,带了一只黄金鼠回宿舍,而那只黄金鼠,就是“思薇尔”。
那是他们第三次见面……真正奇怪的人,其实是她。
事过境迁,她已经放弃了王书伟,也说服自己忘记,为什么她会开始养“思薇尔”、为什么她会加入占卜社。
那些都过去了。她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但是,先知告诉凡人:过去是无法摆月兑的,特别是人的愚蠢,总是会在最意外的时刻,回来登门拜访。
幸好,他忘记了。
幸好,他没有发现“思薇尔”这个名字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然而这些“幸好”,并没能帮助她感觉好过多少,她还是觉得好丢脸,好想钻进土里,陪她亲爱的“思薇尔”一起去见上帝--她以前为什么会做出那么奇怪的事呢?
好讨厌的感觉。
“余音?”
她回过神,扶一下眼镜,转头看向站在门边,似乎在打电话的另一名室友。“什么事?”
女孩指指手上的话筒,看起来有点困惑。“找妳的电话。”
皱起眉头。她竟然没有听见电话铃声。“好。”
起身走到门边,一边向室友点头道谢,一边接过话筒。“喂?”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五秒钟过后,她叹口气,突然明白了话筒那头是谁。“书伟,有事吗?”
“……现在有空吗?”
这只老鼠是灰色的,应该不叫“黄金”鼠,而且,好象有点太活泼了。
男孩面无表情地研究着在笼子里活蹦乱跳的仓鼠,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作了正确的决定。
但是,他比较习惯灰色的老鼠。
“书伟?”
顿一下,他抬起头,朝绑马尾的女孩打招呼。“晚安。”
刘余音的目光下在他的身上,而是专注地盯着他面前的小笼子,似乎有点好奇。“这是什么?”
他跟着将视线转向桌上那个粉红色的铁笼,决定照着店员告诉他的话说:“黄金鼠。”
她怪异地看他一眼,向来严肃的嘴角突然微微扭曲,眼里透出笑意。“我知道这是黄金鼠,我是问这只黄金鼠从哪里来的?”
“所以,这是黄金鼠?”他向她确认。
她扶一下眼镜,摇头,拉开椅子坐下,目光离不开那只不断跑着滚轮的小东西,声音有些迟疑。“嗯……我觉得这比较像是枫叶鼠。”
“……因为牠不是黄色的?”
“不,黄金鼠也有别的颜色,我只是觉得黄金鼠好象还要再大一点点。”
他微微揽起眉头,那个店员跟他说错了。
“你还没告诉我,”她抬起头,好奇地看向他。“这只仓鼠是你的吗?”
他安静半晌,还是决定告诉她:“不,是送给妳的。”
“咦?”
他点一下头,确定她没有听错。“送给妳。”
朱色的唇微微绽开,深邃的眼凝视着他,充满了惊讶……还有一种他无法清楚辨识的东西。
他等待她的反应。
好半晌,她终于别开目光,安静地说:“……书伟,你不用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