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映红心虚地吐舌头。“呃,好象是吧?我打工的时候碰到的,是学长跟我说,我才知道他也是占卜社的。他还要我跟妳问好。”
“他为什么会提到我?我不记得我有跟学长说过话。”
“我也不知道,可是他记得妳,他说余音是『那个社花学妹』。”
她困惑地看看室友,然后摇头,不想谈论外表的问题。
邹族的血统,给了她一副与众不同的外表,而因为这样的与众不同,从小开始,她要忍受各种异样的眼光。
曾经有过不好的经验,所以她从来不觉得自己长得好看。在中学以前,更是不曾有人说过她漂亮之类的话。
所谓的“漂亮”,指的是像映红这样甜美可爱,让人看了就觉得舒服、自然想要亲近的汉族女孩,至于她--在他们的说法里,一直是长得很“奇怪”的那种。
她不是不在乎自己的外表,而是不敢去在乎。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戴起眼镜,把自己唯一觉得可以称为美丽的长发束起,躲进书本和成绩建筑起来的碉堡里。一直到现在,她还是不太愿意把这副用来遮挡他人目光的防具卸下。
然后,她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旁人注视她的目光开始改变,一个、两个,从原先的嘲弄、排斥,变成惊艳和羡慕。原本和她无缘的情书大量出现,走在路上被搭讪的机会也多了很多。
一夜之间,她这只公认长得很奇怪的丑小鸭,彷佛就这样奇迹似地产生蜕变,成为雪白的天鹅。
问题是,她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惊人的改变。
从每天在镜子里可以看到的熟悉五官,她很清楚知道,她仍然是她,那个又黑又瘦的邹族女孩,那个龟毛、机车、无趣,根本不会有人喜欢的书呆子刘余音。
澳变的人,不是她,是别人的目光,而她不明白这样的改变是怎么回事,也不想去明白。
那些注视的目光,不管是惊艳、好奇或是带着恶意,对她而言,带来的都是一样的困扰。
所以,对于这样的话题,她向来刻意不去提及。
这也是到最后,她没有买下那套化妆品的原因之一:她对自己的外表,或者应该说,对于别人对自己外表的评价--没有信心。
“余音。”
回过神,她抬起头,伸手接过好友递过来的那一团金黄毛球。
似乎察觉到震动,贪睡的黄金鼠稍稍蠕动一下,然后继续毫无警觉地在主人的掌心里安眠。
“妳把『思薇尔』抓出来做什么?”
“我想牠应该要吃饭了,我们出去了一天,淑凤跟秋秋应该也没有喂牠。”孙映红看着动也不动的黄金鼠,歪一下头。“不过,『思薇尔』真的好喜欢睡觉。牠真的是黄金鼠吗?”
刘余音无奈地望着呼呼大睡的宠物,叹气。“老实说,我也怀疑过我被老板骗了,『思薇尔』应该是新品种的超迷你猪才对。”
“那,余音,妳应该去找当初卖妳的老板,跟他们要求赔偿才对。”
“话不是这样说。”她严肃地说:“说不定人家还觉得:既然这是新品种的迷你猪,用普通黄金鼠的价钱卖给我,是他们吃亏了呢!”
正在翻抽屉,寻找葵瓜子的孙映红楞一下,突然笑了出来。
听着好友的笑声,女主角像是想起了什么,垂下浓密的长睫毛,食指轻轻抚模宠物的细致绒毛,淡金色的脸颊染上浅浅的红晕。
夏日的早晨,校园一角,冷清的游泳池,金色的阳光洒在水面,蓝色泳池的中央漂着一具躯体。
男孩的脸朝下,四肢自然松开,身体顺着平静的水面张力浮动。
“……王书伟。”
原本动也不动的身躯像是突然被声音注入生命,动了一下。他抬起头,往出声的方向看一眼,然后慢慢划到池边。
长臂抓住池畔,他以出乎意料的俐落动作爬上岸。透明的水珠顺着地心引力,滑下小麦色的结实身躯,男孩用右手拉起泳镜,朝穿著深色连身泳衣的女孩点一下头。“刘余音。”
她用双手环抱着胸口,没有说话,表情有些奇怪。
“妳也来游泳?”
“……你可不可以好好游泳?这样……有点吓人。”
他看着她,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她抿紧嘴。“你刚刚的姿势,很像浮尸。”
他回头看向水面,然后又转回来,一个模糊的记忆在他的脑海浮现。“……对不起。”
女孩看看他,没说什么,拉下泳镜,低身滑进泳池,开始进行折返泳。
交谈结束。
他笔直站在岸边,任由初夏的阳光蒸干身上的水珠,木然地望着在粼粼波光中隐现的美丽人鱼。被遗忘的场景开始变得清晰--
去年秋天,刚开学,一个太过炎热的上午,他一个人跑到学校的游泳池,进行他的冥想--用水母漂的姿势。
他喜欢漂浮。
饼没有一分钟,他被“救”了起来,那个好心的女孩以为浮在水池中央、动也不动的他,是不小心溺水的人。
原来,那个女孩是刘余音……他完全不记得了。
“我听学姐说……”犹豫的声音打断他的回忆。她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特质,低沉和缓,似乎总是非常严肃的语调,仔细探究,却隐约可以在其中找到一些温柔的暗示。“你答应接社长了。”
他点头,看向双手趴在岸边的女孩。那头丰厚的长发不知道用什么方式,一丝不苟地包裹到泳帽底下,黑色的泳镜拉到额上,深邃的眼眸谨慎地凝望着他,看似很自然的姿势,却刚好利用池岸将底下的曼妙身躯隐藏起来。
基于某个不知名的原因,他想要微笑。“嗯。”
“那……”她迟疑一下,小心翼翼地开口:“你需要帮忙吗?”
“远毅会帮我。”
她的脸色一沉。“……喔。”
他看着她,清楚感觉到情绪的变化。“妳也想当干部吗?”
美丽的眼睛带着愠怒,她冷冷看他一眼,不说话,又钻回了水底,修长的双腿踢出激烈的白色水花。
……她又生气了。
所以,她刚刚的意思只是出自对朋友的善意,像远毅一样。
因为“家学渊源”,他太习惯往恶劣的方向去推测一个人的想法,这样实在不好。
等到她这一趟折返完毕,他开口:“对不起。”不大不小的音量,刚好可以让她听见。
她停下来,拉开泳镜,不确定地看他一眼。
他点头,表明她听到的没错。“对不起。”
她咬咬嘴唇,又划近了池边。“那?”
“如果妳愿意帮忙的话,个人会非常感激。”
她眨眨眼睛,似乎有些讶异。
……他说错了什么吗?
“书伟,你刚刚说话的方式,好象电视上的政治人物。”
他沉默下来。“……家父是王博睿。”他知道这句话说得比平常更像机器人,不过,他无法控制。
已经说到麻木的话,像是太过老旧的计算机程序,找不到可以应用的修正Patch。
美丽的眼睛睁大,她当然知道那个名字。
立法委员王博睿,是目前炙手可热的明星级立委,有着一张端正的脸、能言善道的滔滔辩才,身为政治世家的第二代、当今政坛里的清新面孔,王博睿立委在电视节目里出现的机会,比在立法院里还要来得频繁许多。
他等着熟悉的反应:兴奋、尖叫、像发现珍奇动物一样,发出各种他不能、不确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问题,或是--排斥、厌恶。
不管是哪一种反应,他都已经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