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重的酒气,不知喝了多少酒,哥舒唱一震,“明月苍,你竟然带醉上战场?”
明月苍的嘴角带起一抹笑,右手居然还有用力,把飞月银梭拉到身边。
不——他拉的不是飞月银梭,而是重罗剑!
重罗剑的剑锋被一点点拉近,他带着笑意昂起头,右手继续用力,仿佛要把重罗剑拉向自己的喉咙!
扮舒唱大吃一惊,用力把剑扯回,明月苍的身子被一起扯过来,他脸上仍是似笑似醉的神气,哥舒唱低声道:“你想干什么?!”“不明白吗?”明月苍低低地开口,“我是来送死的。”
扮舒唱愣住,明月又将重罗剑拉近了一分,哥舒唱一咬牙,剑身一转,将月飞银梭甩了出去,重罗剑链子的缠绕中月兑出来。不知为何,手臂竟有些发软,“你疯了!”
明月苍一笑,雪肤碧眼,美丽非凡,飞月银梭转瞬攻上。
仿佛早已计算好了角度,哥舒唱要避开飞月银梭,飞用剑砍中链身不可,然后链子会将重罗剑绕住,然后,他就可以把重罗剑拉近,然后——
他就可以死在重罗剑下!
“你不明白吗?我是发过誓的呢,不能替我父亲写上牌位,我会不得好死。”明月苍低笑着道,“既然如此,不如让我来选择死亡,作为一个战士,再也没有比死在战争上更光辉的了。”
他这样的笑容,跟昨夜城头那一刻的笑容一模一样,凄绝艳绝,刺痛魂魄。
扮舒唱再一次把重罗剑从银链中月兑出来,胸膛里像是什么东西在轻轻搅动,肺腑翻腾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能说什么?
两军对垒,杀死对方,是战士的天职!
可是重罗剑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接迎明月苍的人马已经出了城,于晏军正面对峙,两面人马,都怔住了,忘记了动弹。
这是……什么样的一场战斗?
谁都可以看得出来明月苍的打法完全不成章法,哥舒唱却偏偏好像无能为力。
包有眼利一些的,发现明月苍分明在自寻死路,而哥舒唱竟然拼命退缩。
城头上的哈路王眼中掠过寒光。
上官齐的眉头皱起来。
他们都看明白了,明月苍想死在哥舒唱的剑下,而哥舒唱却不忍动手。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明月苍眼望哥舒唱,嘴角的笑意奇异极了,“怎么?你舍不得让我死吗?”
扮舒唱长喝一声,怒道:“不要胡闹了!”再一次抽回重罗剑,眉峰压得极低,胸膛剧烈起伏。忽然一剑拍在明月苍的马身上,将那马打得转个头。紧跟着剑锋割在马臀上,那马负痛,惊嘶一声,箭一般往前窜,飞一样奔向城门。月氏将士大吃一惊,收兵回城。汗从哥舒唱的额角滴下来,落入黄沙,不见踪影。
晏军一片寂静,上官齐上前道:“少帅,收兵吧?”
扮舒唱点点头,“收兵。”说完这一句,再不愿开口,方才那一战,仿佛已经耗尽全部的体力。
营帐内静默。
上官策不敢开口。
上官齐在思量怎样开口。
扮舒唱在等他开口。
“唱儿。”上官齐忽然这样唤了一声。
扮舒唱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唤这个名字。自从十六岁从军,哥舒唱在上官齐的嘴里先是“少将军”,然后是“少帅”。“唱儿”这个名字,是哥舒唱十六岁之前,偶尔从问武院回到家里才听得到的。
扮舒唱明白,上官齐现在不是以军师的身份跟主帅说话,而是长辈的身份跟晚辈说话,他微微俯首:“齐叔,有话请讲。”
“你现在是三军主帅,家国安危,都系在你一个人身上。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以三军的利益优先考虑,这就是主帅的职责。”上官齐深深地看着他,“我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事情在你和明月苍之间发生,但事实摆在眼前,你是晏军主帅,他是月氏先锋,水火不能相容。你今天在阵前的表现,实在令将士们寒心。”
怎么能这样说主帅?上官策悄悄给老父使了个眼色,上官齐置若罔闻,叹气一声,道:“老将军要是看到少帅这样,一定会痛心疾首。”
扮舒唱坐在位置上,半垂着头,忽然问:“我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
“老将军英勇无双,机智超群,是个大英雄。”
扮舒唱低声道:“齐叔,你说,我哪一点像父亲呢?”
“少帅素来机敏镇定,大有老将军遗风。”
“呵……”哥舒唱发出一声低低的笑,声音里满是苦涩,“你们一直说我像父亲,我也拼命朝父亲的背影去努力,但是,我能追上吗?”
上官齐一怔,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少帅这样低落丧气的模样。
罢才的话说得太重了吗?
扮舒唱自位置上站了起来,卸去战甲,披上外袍,道:“齐叔,我去练会剑。”说罢,提剑出门。
上官策“哎”了一声,追上去,道:“少帅……”
扮舒唱停下脚步。
上官策道:“我父亲就是那样?嗦的人,少帅不要介意,我相信少帅成为老将军的一天不会遥远,少帅——”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哥舒唱忽然道:“上官兄弟,对不起。”
上官策一愣,“啊?”
“那日我打你的一记耳光,你可以打回来。”
上官策吓了一跳,“什么?!”
“一直追着另一个人的背影生活,不是每个人都乐意的。”哥舒唱低声道,“也许,每个人都渴望拥有自己的生活吧。做第一个自己,也是唯一的自己,而不是成为第二个别人……”
他的声音那么低,眉头也压得很低,此刻的他,完全不像上官策心目中的护国将军三军统帅哥舒唱。上官策怔怔地站在原地,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少帅变成这副模样。
自己的生活……
唯一的自己……
上官策心中怦怦响,试探着问:“少帅是说……即使我现在离开军营,也不会被当成逃兵了?”
“中途离开,就是逃兵。”哥舒唱低低地道,“无论如何,坚持到这场仗之后吧。”
得了少帅的许可,上官策心想终于可以去过自己喜欢的日子,大声道:“是!”
扮舒唱看着他飞扬的脸一眼,带着重罗剑默然走开。
须夫子的云罗十二式,每一式都千变万化,充满力量。
扮舒唱运剑、振臂,一气呵成,剑势无可挑剔。
重罗剑挥出雾沉沉光芒。
夕阳凝在天边,照得尘沙似血,血色似滴进了他的眼睛,他蓦然大喝一声,最后一招“凤舞九天”,身子在空起旋起,双手握剑,直劈下来!
剑光所及,黄沙漫天,大地仿佛都抖了抖。
这一剑似用尽了所有力气,哥舒唱仰面倒在沙漠上,大口喘息。
霞光绚烂,天空一层紫,一层红,一层青,一层蓝,另一面渐渐变作深蓝,原来天空是一点点一点点暗起来的。
一千年,一万年,沙漠还是沙漠,长空还是长空,而他哥舒唱会在哪里?
在大晏的史籍里吗?
也许会有人记得他的名字,可是,谁会知道他挥剑的悲伤?
——“这样……不辛苦吗?”
他记得有人这样怔怔地问,夜色下她的眸子像是笼着轻纱,看不真切。
不辛苦吗?哥舒唱,努力做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师兄、儿子、臣子、主帅……你不辛苦吗?
他记得自己响当当地回答她,不辛苦。
这一直是他的追求,他相信自己的力量。
可是此刻,疲倦如汪洋一样淹没了他。
案亲,我一直追着你的背影……可是,我追得太辛苦,太辛苦了。
他闭上眼睛,汗水湿漉了头发,滴进眼睛里,又咸又涩,几乎要流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