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再商议了一会儿军务,便各自回到营帐。
帐外的风声很响,带着奇异的尖啸,来自大晏的年轻将士们都没有听过这种风声,长途跋涉的劳累很快涌上来,再怪的异声也不能将他们从梦中惊醒。
风沙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许多人半夜醒来,发现帐篷在动。
兵士跳了起来,奔到门口,外面的情景叫他瞪大了眼睛,口里只道:“啊,啊啊,看,看,那——”
是的,风沙来了。它狂怒地发着脾气,卷走一切可以卷走的东西,所有的,被子、衣服、一些小帐篷……火堆被吹得漫天飞舞,落在地上,沾上什么烧什么。
风沙遮住了天空,遮住了星光,一切都在灰蒙混沌的世界里浮荡,风、沙、火、血、惨叫、尖叫,大晏军营被地狱般的惨相淹没。
足有小半个时辰,这风沙才由南往北席卷而去,远远仍有啸声传来,初到月氏的大晏将士人挨了结结实实的迎头一棒,能站起来的人已经不多。
每个人都颤抖起来。
氨将报告所剩的人数,那数目让上官策的脸色白极了,颤声向哥舒唱道:“元、元帅,我们,我们折损了七成人马……眼下……只剩三成,还、还有伤残,万一月氏人来袭营,可、可怎么是好?”
扮舒唱遍身戎装,手握长剑,眉毛压得极低,淡淡道:“没有万一,他们已经来了。”
上官策脸上的血色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军兵荒马乱,对他们来说,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何况月氏人久居大漠,对这里的风沙一定熟悉得很。风沙一过,他们立刻便会来袭营。”哥舒唱的声音低沉却坚毅,仿佛每字落下都有千斤,“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纠集残部,背水一战。”
长年在刀口上磨砺的人,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勇气与杀气,身上的伤痛和处境的绝望反而更能激发他们的斗志,军中顿时有人振臂高呼——
“背水一战!”
“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扮舒唱一挥手,沸腾的军士们安静下来。
冷月森森,高高挂在天边。
西边隐隐传来滚雷般的声响,大地似乎在轻轻颤抖。
那是,月氏的铁骑。
扮舒唱握紧了剑。
他的剑,不同于平常的三尺青锋,剑身长达五尺,剑身也比寻常的剑厚重许多。
单纯是剑太轻薄,不适合这样的铁血杀伐,枪的攻击能力又只有枪头——而这把剑,在拥有剑的双刃及锋利的同时,又具备了枪的重量和力道,这是哥舒唱在几年的征战生涯里悟出的、适合自己的最佳兵器。
专门求娑定城铸剑大师百里无双铸成,名唤“重罗”。
这是重罗剑第一次出鞘,剑身黑沉沉,仿佛遮蔽了月光。
扮舒唱握着它,手掌坚定稳固,充满了力量。
冷月下,月氏铁骑已然出现,遥遥看见大晏的残兵剩将,他们兴奋地呼喝起来,来势更加凶猛。
扮舒唱深深吸了一口气——
去吧!重罗!用名扬天下的月氏铁骑之血为你开锋,为你千秋万世的名将之刃留下第一笔战绩!
霎时仿佛天地无光,月氏骑兵一刻也没有停顿,甚至也没有像惯常的战争那样两将通名。他们踩着风沙的尾声而来,迅猛的速度仿佛是另一卷风沙。他们挥着刀冲进大晏的阵营,两股军队立刻交缠在一起。
死神与杀戮共同降临,厮杀是伴着鲜血一起的。新入伍的战士第一次看到身边有人倒下,恐惧几乎令他握不住手中的刀。然而如果不握紧自己的刀,如果不砍倒面前的敌人,下一个倒下的,将会是他自己。
这是每个战士在鲜血与死亡中得来的真理:一上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重罗剑上已染上了斑斑血迹,哥舒唱挥舞着它,夺取无数月氏骑兵的性命。混乱的杀戮中,有一双眼睛锁定了他和他的剑,一匹快马穿过人群向他冲出来。
鲜血染红了冰冷的沙漠,这人穿过厮杀的人群,就像穿过院子里的小径。他手中有一抹银光,倏忽月兑手而出,每一次收回,都带起一串血珠,没有人可以阻挡他的道路。
扮舒唱注意到他身后有两名将士紧紧跟随,助他排众前来。
——这样的仗势,必定是月氏的首要将领!
重罗剑发出雾沉沉的光芒。
来人刹那已到面前,月光冷淡瞧不清面目,只有一双眼睛乌碧沉沉,正是月氏贵族才有的碧眸,他问:“你可是哥舒翎的儿子哥舒唱?”声音有几分慵懒,仿佛漫不经心。
“正是。”
来人低低一笑,“很好。”
一个“好”字尚未落地,他手中的银光忽地飞来。原来是一杆银枪,枪尖五寸处有抹新月状的飞刃,比寻常长枪稍细稍短,枪尾连着细链。
扮舒唱硬接他这一枪,重罗剑光芒大盛,银枪与之轻轻一碰即被弹开,在空中不可思议地转了个弯,链子仿佛可以伸长,银枪已绕到哥舒唱的肩后。
扮舒唱用剑去削却已来不及,侧身避开了要害,那银枪自上而下划了一道斜弧,枪口上的月弧形飞刃在哥舒唱身上拉了一道口子——若不是避得快,一整条胳膊就要被这出奇不意的一招卸下来。
这兵器当真诡异至极!
来人手肘一收,银月枪回到他手中,碧绿眼眸中有丝冷笑。
就在这时,蓦地有一道尖利的哨声划破长空,阳背山后出现大队人马,将混战中的月氏团团包围。
这大批人马,旌旗猎猎,胄甲闪着寒光,分明是早该葬身在风沙中的大晏另七成人马。
碧眼将领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大喝一声:“撤!”
他见机极快,有些月氏骑兵还没有反应过来——心道正杀得起兴,胜利就在眼前——这片刻的犹豫,大晏军队的包围圈已经涌了上来,彻底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回到营帐,哥舒唱眉头微皱,“齐叔为什么这么早吹哨?我还没有把他们带到山背。”
——这是一早就制定的计划。从向导口中得知晚上可能会有风沙的时候,哥舒唱便和上官齐想出这引蛇出洞之计,先装着被风沙所袭,再佯败逃入山背。而山背,已经布好伏兵,就等月氏人追来,好一网打尽。
可上官齐却过早地吹响了长哨,令伏兵赶出山背围攻月氏。
在包围圈没有集成之前,碧眼将领已经见机逃走。
明明已经到手一半的猎物居然失手,哥舒唱的恼怒即使门外的小卒也感觉得到。
上官齐不说话,只是揭开哥舒唱的胄甲,察看那道伤口,只见鲜血将内袍染红一片,他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毒。”随即吩咐人包扎少帅的伤口,一面道:“少帅息怒。我在后方看到少帅受伤,以为那人也同明月阿隆一样,在兵器上抹毒药。从前老将军着过这样的道儿,右腿的伤口至今仍时常发作,痛苦难当。”
扮舒唱没有答话,静了静,平息内心的恼怒,方开口道:“就算是中了毒,我也不至于立刻毙命,仍有时间把他引入埋伏。”
“要是少帅真中了毒,能从飞月银梭下逃开吗?”
扮舒唱一怔,不错,那可怕的、诡异的兵器,即使他没有受伤也应付得艰难,“他的枪,叫飞月银梭?”
“那是明月阿隆的兵器……”说到这位死去的敌人上官齐的神情仍然十分郑重,“这兵器精妙,近可当枪,远可当箭,收发自如,最可怕的是它的锁链可长可短,银梭飞刃能以不同斜弧伤人……明月阿隆和他的儿子都在十二年前那一战中死去,真没想到月氏还有人会使这种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