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拉翘起下巴,一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我宁可离开。”
“坐下。”这两个字是分开说出的,说得清清楚楚。他那双眼睛纯蓝色的,像冰一样寒冷。
莉拉暗暗盘算作何选择。她觉察到其他就餐的人正向他们投以好奇的目光。虽然他们没有高声叫喊,但他们之间进行的个是一场普通的谈话,这是显而易见的。她仍能从毕晓普那儿挣月兑开来,走出去。无疑,他不会竭力阻拦她,冒着当众吵闹的危险。仿佛为了回答她的这种想法似的,毕晓普狡猾地抓紧她的手腕。
“坐下,莉拉、”他几乎是温柔地说。“现在。”
她坐下了。
他真该让她走,毕晓普放开她的手腕,靠坐在椅子上时,心里这么暗思。他一直觉得有必要给她解释一下,要不是无法摆月兑这种感觉,他本会放她走的。显然,莉拉同意了。
“我并不想带孩子们一起走,”他说。
“那么,你也许不该替他们买火车票,”莉拉以温和的讽刺口吻提醒道。
毕晓普气得咬牙切齿,他捺住性子,不使脾气发作。他有生以来还从来不知道有谁能如此轻而易举地使他这么生气。
“我今天去看孩子们,想告诉他们我过几个月派人去接他们。”
“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他们的事告诉我?到他们登门时?”
“我本来在他们登门以前就会告诉你的。”
“就像你今天上午带他们来餐厅以前那样告诉我?”莉拉根本不信,气恼得几乎失去贵妇人的风度,鼻子里哼出声来。
“我今天早上没有机会告诉你。”毕晓普用手指捋着自己的头发。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用一种勉强说理的口气说:“我知道这样做令你震惊,但我不能将他们留在那里。”
“为什么不能?”
为什么不能?毕晓普瞠眼望着她。这问题问得很有道理,但不容易回答。他该如何解释当他听见加文说他的父亲不要他们、看见加文那厌烦的眼神时,他心中所产生的感觉。
“他们过得很不愉快,”他简单地说。
莉拉愣愣地望着他。她现在该说什么呢?说不管怎样他应该将孩子们留在外公和外婆那里?说只要她不用跟他们打交道,她不在乎他们过得是否愉快?她突然感到很疲惫,叹了口气,说:“我希望他们一路上不惹人讨厌。”
她以为孩子们会使艰苦的长途旅行变得更加困难,但结果并非如此。他们以她想象不到的优美风度忍受着被困和无聊的滋味。想想他们的生活被颠倒成这个样子,如果他们抱怨或者烦躁,莉拉是一点也不会吃惊的。天晓得,她自己面对生活中的突然变化,也感到特别爱发脾气。但是,加文和安琪儿身上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惦念外公和外婆,惦念他们生活过的那个家;这证实了毕晓普的说法:他们在那里过得很不愉快。
虽然当继母的想法使她悚然,但事实证明,至少刚开始时,几乎并不像她预计的那样困难。孩于们有惊人的独立精神。特别是加文,显得少年老成。他似乎并不期望为自己或妹妹从周围的大人们那里得到什么帮助。从安琪儿向他寻求友谊的那副样子看,似乎她同他一样缺乏这种期望。
但是,加文的神情中流露出一种阴郁的怨恨,这是他的小妹妹所没有的。安琪儿看来符合她的名字。莉拉从来没遇到过性情比她更加开朗的孩子。当他们首次登上火车时,安琪儿坐进座位,把脸贴在车窗上,观看车站的一片忙乱景象。虽然加文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莉拉察觉到他对外面的一切并不是一点也不感兴趣。
在离开圣路易斯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孩子们满足于观赏沿途的乡村风光。莉拉的注意力一半放在孩子们身上,一半放在摊在自己腿上的那本书上。那本书是苏珊给她的,是一本小说,详细描述了一个青年女子的极不可能的冒险经历;这个女子在莉拉看来,似乎头发长、见识短。这并不是说她有权利在这方面加以指责,她不出声地轻叹了口气,暗自承认道。无疑,在近几个月里,她自己的判断力也不是无可指摘的。
她飞快地偷看了毕晓普一眼。他正望着窗外正穿越的田野。见他把注意力放在别处,莉拉乘机仔细端详他。他确实是个非常有吸引力的男子。他那头浓密的黑发梳得整整齐齐,留得很长,可以碰到他那朴素的黑上衣的领子。他五官端正,按任何标准看,都应该说是相貌出众的。两撇浓密的黑胡子使他具有一种令人生畏的神气,不可否认,这种神气是颇为动人的,而他那双锐利的、碧蓝的眼睛则使这种神气显得更为突出。
她当然不是唯一一个发现他有吸引力的女子。当他们穿过车站时,不止一个女性的目光投向他。他正和她挨着肩走,她个能否认自己感到某种满足,甚至还有一点占有感。
“不舒服啦?”毕晓普的询问使莉拉吓了一跳,意识到他发觉自己正直勾勾地看着他。她感到脸上泛起一阵阵红晕,不由诅咒自己那白皙的皮肤。她一定看上去像个亏心的女学生,在出神地呆视一位英俊的辅导教师时被人发觉了。
她抬起下巴,急忙找一些聪明点的话来说。“我只是在想,加文看起来很像你。”
加文迅速转过头来,眼睛里流露出吃惊的神情。他的目光从她那儿扫向他的父亲。莉拉觉得自己从他脸上可以看出他有点喜滋滋的,只是这种表情快就消失了,所以她还不太肯定。他的眼睛变冷了,他突然显得老成、冷酷,像他这般年纪的男孩似乎是不可能这样的。
“外婆总是说血统会发生影响,尤其是劣质血统,”他说,那平静的口气里带有一种怨恨的调子,使莉拉惊愕得屏住了呼吸。
当毕晓普的目光与他儿子的目光相遇时,他的脸像一副冷漠的面具。只有他下颌处鼓动的肌肉似乎在表示他明白加文的意思。他们站得非常近,互相对视着,像在进行一场超越年龄和关系、无声的、颇有男于气概的角斗。在那一片刻间,他们之间的相似之处非常惊人。从他们头发的颜色到结实有力的下巴,再到那冰蓝的眼睛,看上去就像同一个人在成年和少年时用达盖尔银版法拍的照片。正是安琪儿打断了这场紧张的交锋。
“我觉得加文和爸爸都很漂亮,”她说,冲他们嫣然一笑。
“漂亮?”毕晓普重复道,看上去并不太高兴。
“男孩不可能漂亮,”加文果断地告诉他的小妹妹;莉拉见他满脸飞红,突然看起来很像一个十二岁男孩,不由感到好笑。
“你就是漂亮嘛,”安琪儿态度坚决地重申道,在那双温柔的蓝眼睛和浅金色的卷发下面露出些许执拗的神情。“爸爸也一样。”
加文和毕晓普交换了一下眼色。这一次,双方都没有露出挑战的目光,只有共同的气馁。
“当她以那种腔调说话时,和她争辩是没有意义的,”加文说,那口气听起来似乎很气愤。“这只会使她多说儿遍。”
莉拉笑了。不管父亲和儿子之间有什么样的冲突,至少他们在某一方面已达成共识。
后来,莉拉对这次旅行的记忆已很模糊,只记得这是一次枯燥乏味的长途旅行。一路上,她曾好几次试图让毕晓普和她交谈,但是,尽避他彬彬有礼,却并不特别爱说话。她费了很大劲才从他嘴里了解到他在巴黎当治安官而不是干别的什么。得知他从事执法工作,莉拉的情感变得很复杂。一方面,这无疑是一种令人尊敬的职业。另一方面,它似乎又是一种有点难以预料的职业。从事这种职业,是不是会遇到许多难以避免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