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神色犹豫地朝自己走来,樊仲遇不知该如何形容心里的五味杂陈。
自她归宁那日对他承诺之后,他一直要自己忘了她的存在。
反正兄长会负责留意她,而透过兄长口中,他得到的都是“很好”这个回应,他也就以此当成理由,拘禁那浮动的心思,将她的身影完全摒除在心门之外。
但他却不晓得原来“很好”这两个字,代表的是如此偏差的对待!
想到方才看到的情景,好不容易抑下的怒火又直往上冒。
他今天难得早归,却发现婢女对她颐指气使,他几乎抑不住那股熊熊的愤怒,要不是残存的理智将他拉住,他差点冲进房里将那名婢女喝退。
兄长为何要粉饰太平?还是他真觉得这样叫“很好”?樊家势利的特色他很清楚,他也知道她在这里并不会太好过,但绝不是这种连饭都没得吃的地步!
“那只蜘蛛呢?”在她走近时,樊仲遇沉声开口。
他也不知道他为何要提起这件事,他只知道当他藏身阴暗,见到一直逆来顺受的她却为了一只蜘蛛挺身而出,他的心像有什么崩塌了,仿佛有东西拉住他,不让他悄然无息地离开,而是站在那儿等着她。
还在思忖要怎么寒暄的孟海心一愣。他看到了吗?想到他可能连婢女骂她的景象也一并撞见,她完全不敢看他的眼。
“……跑掉了。”在这一刻,她好希望他真的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这样他就不会因为自责无能为力而感到难过。
“不是这一只。”
都这么久了,他还在意这个做什么?但他要问,他就是要知道!隐于袖下的大拳收紧,樊仲遇觉得心口承载了满满的情绪,是种连他自己也无法辨别的情绪,冲撞着他,仿佛要将他撕裂。
版诉他,说她那时忘了再去理那只蜘蛛,甚至是不记得这件事都好,让他好过一些,让他可以告诉自己她并不是这么值得让人心疼的人。
忆起那日初次见面的情景,孟海心蓦然红了眼眶。她一直要自己别去想,要自己安分守己地过着生活,但他这么短短几句话,就轻易地将她的努力毁去。
“它不吃饼,后来,它就不见了。”她不断深呼吸,总算把声音里的颤抖及无助成功地藏了起来。
像有人迎面狠揍了他一拳,樊仲遇怔站原地,心口喧嚣奔腾的情绪在转瞬间全然退去,成了一片漫然无边的空白,他仿佛看得到她站在池边,担虑地看着那只对饼完全不屑一顾的蜘蛛。
那幅景象明明是可笑的,但为什么他的心会这么痛?那只不过是他随口一句戏言罢了,可她却一直挂在心上,深深地挂着……
那也是一条命啊。她刚刚对婢女的幽幽低喃,不断地在耳旁回荡,樊仲遇痛苦闭眼,感觉他一直想要紧紧抓住的冷狠正不住地释去。
等不到他的回应,怕会抑不住情感而不敢抬头的她,终究还是抬头了,而他也正好在此时望向她。
不知道是否因为黑夜的关系,她觉得他的眼神不像以往那么冷然,而是清澈犹如月光,还带着一丝丝几乎察觉不到的情感。
她迷眩了,只能怔怔地望着那抹光芒,她不敢开口,怕一发出声音就会发现这只是一场梦,永远都无法实现的美梦。
是他,将一切拉回了现实。
“在樊家,太过软弱是活不下去的。”樊仲遇敛去了目光,醇厚平缓的低语听不出是感叹还是讥嘲。
她好想再把那抹光捉回来……孟海心咬唇忍住那股冲动,却抑不下心头的失落。他果然还是看到了婢女对她的态度了……
“我知道。”安慰他太逾越,说不在乎也太虚假,她只能这么回答。
人善被人欺,这道理她当然懂,但当她并没有任何立场及优势去反抗时,顺从才是最好的做法。至少她还能衣食无虞,就该谢天谢地了——轻微的月复呜反驳似地响起。
孟海心尴尬不已,一边默祷希望他没听见,一边偷觑他的反应,却见他转身朝他房间走去,而她似乎看到有笑意从他脸上一闪而过。
不会吧?她没看错吧!孟海心震慑到脑袋一片空白,不停地想、不停地想,拼命想抓住那一掠而过的情景,却什么也抓不到。
直至她都已回到了房间,下意识摺着衣服,她还在苦苦思索。如果他真笑了,但她却没看到,她一定会很呕很呕。
“叩、叩。”敲门声传来。
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看了已卧榻、面对墙入睡的樊伯临一眼,她将狂跳的心稍稍压下,起身去开门。
门打开,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只看到一个提盒放在地上。
她拿进房里,揭开盒盖,看到里头一块块长相平实又看似美味的糕点,虽然很清楚她不该有这种感觉,她的心口却好甜好甜。
他还是听到了……
“你的意思是在怪我亏待她吗?难不成你要我出面帮她,将敌人好不容易松懈的心防全都再引回我身上?”
当樊仲遇向兄长表示希望他能更准确转达府里的状况时,兄长的反应出乎他意料的激烈。
那是他和兄长最接近争执的一次。
虽然并没有真的吵起来,兄长很快地平下气,他也没再多说什么,但那些话及勾起的愧疚仍在他的心砍出了伤。
这件事让他心情很不好,而发现自己似乎对她动了情,更是雪上加霜。
不管是她目前的身分,还有迎娶她过门的理由,除了冷漠,他都不该对她有任何感觉,结果他不但管不住心,甚至也管不住自己的举止。
他该死地送什么糕饼给她?当她隔日送还提盒给他,脸上甜蜜羞怯的笑容藏都藏不了,发现自己竟有种想将她紧拥入怀的,更让他烦到了极点。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浮躁过了,既想咆哮出满腔的愤怒,却又得拼命压抑别让人看出端倪,无法纾解的情绪和压力让他好几晚完全没睡,偏偏老天爷又选在此时磨练他——
一场大雨,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击垮。
看到他被两个家丁抬进院落,孟海心吓坏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她跟在后头不住地问。
她的声音将樊仲遇陷入昏沉的神智拉回。他不是在跟人谈生意吗?她怎么也在?他拧眉,挣扎着想要看清四周的状况,却发现自己全身乏力,眼皮也沉重到快要睁不开。
“……在店铺突然就昏倒了,他们就用马车送他回来。”他听到送他上榻的家丁这么回应。
好半晌,他才意识到自己病了。他只不过是早上淋了场雨,忙着处理事情的他没有及时换下那一身湿衣,居然只因为这点小事就害他病成这样?
樊仲遇气到咒骂,但干哑的喉咙只发出不成句的申吟,急涌而上的恼怒更是让他头晕目眩。
幸好他那时是在处理大房的事业,而非他暗中的身分,不然他辛苦布的局就整个揭穿了。遗落的记忆回到脑海,樊仲遇略微安下心,一抬眼,正好看到兄长冲进房,那张脸毫无血色,让他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
那时的恐惧他依然记得很清楚,怕这世上唯一的手足会离自己而去,怕只要晚一步就会救不回兄长的命……樊仲遇咬牙撑起身子,将两名家丁推开。
“出去,我只是染上风寒而已,不用你们扶……”他用尽力气却只能挤出气若游丝的声音,但他不管,仍大声嘶吼:“全都给我出去!”兄长应该会懂,有这些外人在他不能明说,拜托,他不是中毒、不是有人害他,别因为这样就露了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