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凤林虽觉得他这话失之主观,却找不出话来辩驳。再看周围的门外汉频频点头,也就不加辩解的微微一哂。
“承教了。”
“哪里。”亨泰虚应一声,将目光重新投在玉徽脸上。
他灼热的眼光里有种动人心魄的灼烈,看得她耳根发热,羞郝的低垂下头,心头小鹿乱跳,胡乱猜想著他目光里的含意。
“亨泰,你不是想听孟小姐弹琴吗?你这样呆呆瞪著人家,瞪得孟小姐都不好意思了,要她怎么为你弹琴?”晏南以打趣的语气提醒他,亨泰顿时脸颊一热。
“在下失礼了。”他清了清喉咙,不太自然的道。“我是专程来听你——”警觉到失言,他突兀地停住,面对蓝家人恍然大悟的目光,更觉难堪。
玉徽则是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心跳如擂鼓。一方面懊恼他出言鲁莽,一方面又觉得他坦承为她而来很可爱,心头霎时甜郁如饮了蜂浆,既惊又喜。
“我是说……我本来喝醉了,一听蓝小姐说你要弹琴,立刻著了鞋赶来。不晓得你愿不愿意为我再抚一曲?”亨泰急智的为自己找台阶下。
原来是为了她的琴,玉徽感到有些失望。但一思及他说的“立刻”,显见他心情急迫,脸上便恢复一抹笑意,抬起眼看进那双满是恳求的眼眸。
“你愿意为我,只为我吗?”
那微带沙哑的嗓音,深幽多情的眼眸,令她敏感的神经起了一阵奇异的麻痒。她努力镇定住自己,稳住急速的心跳,矜持的微点了一下头。
“可不可以弹那日我在如来禅寺听到的琴曲?”
“‘坐愁’一曲太过忧伤,不适合今日的气氛。不如我为世子抚奏‘渌水’。”她言词恳切温柔,又说得条条是理,亨泰哪有不答应之理,赶忙点头。
“渌水”与玉徽在如来禅寺里演奏的“坐愁”,及当日于安国公府抚弄的“游春”,相传同为蔡邕所做的五弄之一,今人识谱者极少。五曲中除了“游春”和“渌水”曲调愉悦热情外,其他三曲都与愁绪有关。今天是织云大伯的寿辰,玉徽于情于理都该演奏较具喜气的曲调。
她看了一眼亨泰,随即屏气凝神,玉指轻挑琴弦,明媚妍丽的琴音琮琤泄出。亨泰早在蓝家人的热情招待下,坐在一张锦墩上,但觉夜风如水温柔,月光皎洁似霜,眼前仿佛有一池荷花、白苹,旖旎风光今人忘归,直到曲终仍觉枭枭余音不绝如缕。
“好呀,妙呀,凤林今天算是开了耳界!”
突如其来的叫嚷声破坏了亨泰像刚作了场美梦似的好心情,恼怒的看向对方。这家伙叫什么好呀!玉徽是为他弹奏的,干他什么事?
崔凤林却像是全然没意识到他眼中的怒火,唇角上扬的弧度荡得更高,清俊的脸容满是欢喜,摇头晃脑的吟道:“渌水明秋月。南湖采白苹。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
孟小姐的琴曲完全演奏出李白这首为演绎‘渌水曲’而做约五言绝句。凤林爱乐成痴,走遍各地拜访了无数的乐师,琴曲不知听了多少,然而蔡氏五弄却只从诗文中见,未有机会听闻琴声。今日能听到孟小姐的演奏,凤林不虚此生。”
“公子过奖了。”玉徽淡淡回答。
不知为什么,尽避崔凤林风度翩翩,谈吐文雅,且精通音律,但他给她的感觉却有些莫测高深,不但不想亲近,还心生敬而远之。
她记得他随崔家人到达时,在堂嫂还未介绍她的身分前,崔凤林的眼光如鹰隼在寻找猎物般在府里的女眷中不停梭巡。他的目光曾经扫过她,却没有稍作停留,但等到堂嫂为两人介绍,她敏感的捕捉到他眼中闪过的一抹惊喜,接下来他就没有让视线离开过她,一再以眼神传递他心中的仰慕,好像她是他心仪已久的对象,让玉徽深感困扰。
“凤林好希望将来还有幸听到孟小姐的演奏,尤其是蔡氏的其他四弄。”他悠然神往的说,目光含情的拟住在她脸上。
这么露骨的表态可气坏了亨泰,他不悦的从鼻孔哼出不屑。懊恼的道:“孟小姐的琴音是为我而弹奏,可不是为你。”
“是。凤林这次是沾世子的光。”崔凤林不以为忤的道,目光再度凝视玉徽,情意真挚的道:“不知孟小姐是否也愿意为凤林演奏一曲,让世子沾我的光呢?”
“你放肆!”亨泰忍不下满腔的怒火豁然站起。
“亨泰,你冷静一点。”即使是晏南也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控,一边以眼神向蓝家人致歉,一边低声安抚他。“你一定是酒意还没全醒,这样吧,时候不早,我送你回去好了。”
“我没有喝醉,晏南,你别管我。”
“亨泰……”
“你别理我!”纠缠在胸口的错杂纷乱情绪,盖过了向来的理智教养,爆发出的极度愤怒使得胸部就像著火似的难受。他无法阻止体内那股野蛮的怒焰肆虐,像只被惹毛的猛虎想将敌人撕成碎片。
“世子!”玉徽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她极力保持镇定,目光冷静专注的拟视向他,语气柔得就像她适才抚的“渌水曲”一般。“反正我弹累了,也该休息一下。大伯父府里收藏了好几幅当代名家的画作,不如大家一起去欣赏好吗?”
亨泰的怒气奇异的平静下来,掩饰在略显凌乱且狼狼的目光里的火焰,在她恬淡柔和的笑靥中逐渐消失,替代的是一抹困惑。
他好像一点都不生气了,他为自己条然而起又条然而消的愤懑感到不解,僵硬的嘴角瞬间变得柔软,跟著她粉润菱唇上扬的弧度拉高。
这顿脾气发得好没来由呀。他摇摇头,迳自笑了起来,也让现场绷紧的情绪消融于无形,恢复先前的愉悦融洽。
“既然孟小姐有雅兴,就要叨扰蓝大爷了。”
“少爵主别客气,请。”蓝大爷堆满笑的将大家带往挂画书廊,一伙人簇拥著亨泰离开,谁也没注意到崔凤林表情阴鸷的留在原地。
琮琮琤琤,辗过来;铿铿锵锵,转过去。似流水呜咽的琴声切切嘈嘈的似枕畔私语的呢哝,搅得他五心烦躁,六神无主,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这琴声到底想说什么?
亨泰轻摇折扇,心不在焉的看著窗外纷乱飘飞的柳絮,不晓得该如何排遣心里同样凌乱的情绪。
***
十天了,白天黑夜,黑夜白天,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琴声整日在耳边轧响,他想要挥开,却怎么都放不下。但就算挥开了琴声,他放得下抚琴人秀眸裹的多情,朱唇开敞间吐出的蕴藉温柔吗?
她婢婷袅娜的身影又怎么说?虽无西子王嫱之貌,却有蔡文姬惊世的才华。美色会随岁月凋零,她的聪慧却如梅花凌霜雪而遒劲,只含在他心版上越刻越深。
只是,既然他都这么想了,为什么仍再三犹疑?还有什么不确定的吗?抑或不是不确定,也非犹疑,只是……不晓得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他烦闷的收起扇子,搁在紧绷的下巴处,难受得只想跳起来大吼大叫。可这么做,怕要吓坏一群下人,传到父母耳里,又要让他们担心了。
所以,除了在书斋里闷坐外,他还是只能闷坐。这时候该听一曲蔡氏五弄中的“坐愁”,如果玉徽在此……想到这里,心里又是甜蜜又是酸苦。她若能在此,他还有什么好烦、好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