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一见她出来,姚沐月即刻起身问好,“夫人,近来好吗?”
“原来是姚家小姐啊,今个儿上云水堂来是?”方惜是望族之女,自幼娇贵高傲,如今虽年近五旬,气焰仍未见消退。
方惜嫁入傅家后,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因未能为夫家产下后嗣,心高气傲的她也只好允许丈夫纳妾。
暗浩清是长乐楼的常客,而教他在长乐楼流连忘返的便是舞妓香月,当方惜终于点头允他纳妾时,他第一个便想到香月。
他为她赎了身,纳为妾室,而她也幸运又争气的替傅家生下了唯一的子嗣。
遗憾的是,她虽为傅家生下儿子,却因出身低微之故,在傅家得不到一丝尊重,不止正室夫人方惜鄙视她,就连方惜生下的三个女儿及一干巴在方惜身边的仆人奴婢也都对她十分不敬。
“我是来替家父抓药的。”姚沐月说。
“真是个孝顺的女儿呀。”方惜嘴上虽是称赞,却明显言不由衷。
她的态度向来如此,姚沐月不以为意。
方惜不喜欢丈夫的侧室与侧室的小孩,自然对她这个侧室小孩的未来媳妇也不会给什么好脸色看,想来要不是自己身为锦绣绸缎庄姚家的大小姐,方惜还得顾忌几分,恐怕那嘴脸会更让人感到不悦。
“话说回来,像姚小姐这般出类拔萃的女儿,姚大爷怎舍得让你嫁到咱们傅家来?”
听出她话中带刺,姚沐月没有搭腔。
“不晓得姚小姐是否听见了风声?”方惜似笑非笑,“听说天抒跟长乐楼一名叫花散舞的舞妓过从甚密,经常上长乐楼光顾不说,还几次留宿花散舞的香闺……”
这些事,她当然听说了也知道了,但不管别人说了什么,她的心意都不会动摇。
待她进了傅家的门、待她与他朝夕相处之后,她会让他明白她的好,会让他忘了外头的莺莺燕燕。
“像姚小姐这样好人家的姑娘,配上天抒那种出身的人,真是委曲了,你说是吗?”
“大娘所言甚是。”突然,门口传来傅天抒的声音。
听见他的声音,方惜跟姚沐月一震,不约而同的循着声音望去——傅天抒就站在药铺门口,方惜那一席话,他全听到了。
虽他是傅家单传,但因非己出,方惜一直将他视如眼中钉,动手倒是不至于,但冷言嘲讽、话里带针却是免不了的,只是他现年十七,不止个儿高,脸庞也不见往昔稚气,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任人欺负的小孩了。
“唷,这时辰才来药铺走走,可是软玉温香在怀,起晚了?”方惜刻薄的问。
“是啊。”傅天抒唇角一勾,不以为意,“正如大娘所言,天抒留宿长乐楼了。”
方惜没想到他这么直率、这么满不在乎又漫不经心的就说出自己昨夜的行踪,未能多损他一下,她心里颇不是滋味。
轻哼了一声,她喃喃道:“都是低贱的东西……”说着,她撇过脸,转身又走入后堂。
倒是一旁听着又走不离的姚沐月,颇觉得难堪。
必于傅天抒跟花散舞的事,她一直以来都只是听闻,如今亲耳听见傅天抒亲口道出,教她心头揪得好疼。
她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可以只想着未来挽回就好,没想到她做不到……他为什么要当着她的面说出来?他就真的那么不在意她的感受?
“你听见了吧?”傅天抒冷淡的看着她。
她抬起眼睑,迎上他一如往常般淡漠的目光,没有说话。
“长乐楼的舞妓是我的相好,你应该知道吧?”他眼底带着一抹戏谑之意,“有着过人才智的姚家小姐,真要委身于我这种出身低微的人?”
“别人可以说你出身低微,若你自认为出身低微,那是糟蹋了生养你的娘亲。”她倏地严词厉色的说。
暗天抒浓眉一拧,神情懊恼。
她那清高自傲的模样及说教的语气,总让他想起始终轻视着、糟蹋着他娘亲的方惜。
姚沐月与方惜有许多共通点——她们都是长女、都是来自一个有头有脸的家族、都是饱读诗书却心高气傲,总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在面对男人时,她们从不温婉屈从,反倒处处与男人相争,仿佛要向世人证明什么。
他心里明白,若非当年傅家有恩于姚家,姚家绝不会让她嫁予他这个舞妓所生的庶子。
正好,他也讨厌她,打从听见方惜对他说“真是祖上积德,你才娶得了姚家小姐”的那天起,他就讨厌她。
因为那句话的背后,便是在轻贱他、轻贱他娘亲。
他七岁那年进了文成塾,为了替娘亲争脸,他将玩乐的时间都花在读书上,而他也十分争气,总在学塾考试时拿个第一回来送他娘亲。
当时,他所有努力的动机,全部来自于他娘亲看见成绩时、脸上露出的那一丝欣慰笑意,而也只有在那个时候,他娘亲才能在傅家大宅里稍稍抬起头来做人。
可在姚沐月进到文成塾之后,一切都变了,她的表现总是胜过他,甚至连射艺跟蹴踘都强过他……他不再是第一也无法再让娘亲扬眉吐气。
他厌恶她,他多么希望自己跟她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可她,偏偏是他指月复为婚的未婚妻。
“少跟我说教。”傅天抒声音一沉,脸露不悦。
“我不是跟你说教,只是……”姚沐月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转身要走,她一时情急,伸手拉住了他,话冲口而出,“我的话还没说完。”
他转过脸,那眼神冷得仿佛能将世界冻结。“姚大小姐还有什么指教?”
那冷淡的言语及无情的眼神,让她的自尊心大受打击。
他对她到底哪一点不满?她又有哪一点比不上长乐楼的姑娘?如果他希望她能歌善舞,她可以去学,她只是学不会在他面前示弱,不会说出那种哀求的、卑微的、讨好的话。
“我们毕竟有婚约,请你不要让我及姚家蒙羞。”她直视着他。
“蒙羞?”他冷哼一记,“你是指我跟花散舞那些风花雪月的事吗?”
“正是。”她说。
“姚沐月,你还不明白吗?我跟花散舞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闻言,她秀眉一拧,略显愠色,“傅天抒,你跟我是……”
“我一点都不想跟你成亲。”他打断了她的话,“若不是家母跟她都在这儿,我真想逃得远远地。”
“你……”
他唇角轻扬,那笑意冷得犹如正月的雪,凉透她的心扉。
“你不委曲吗?样样拔尖的你,却得因父母之命嫁给我这种舞妓所生的庶子,别说你心里没一丁点的不愿。”
他所说的话,字字句句都像利刃般刺戳着她,可倔强的她不让心里的脆弱泄露,即便难过得很,她也没掉眼泪,甚至连眼眶都没湿没红,只是神情倨傲而坚毅的直视着他。
迎上她那双悍然的眼眸,傅天抒剑眉一横。“解除婚约吧,由姚家提出这要求,最是合理。”
“难道说……”她眉心一拧,“你这些荒唐的作为都是为了想让我们家先提出解除婚约的要求?”
他一笑,“那不是荒唐作为,我是真的喜欢花散舞。”
“我哪一点比不上她?”她一时激动,月兑口而出,“她只是个长乐楼的舞妓。”
其实她绝无轻视亦曾为舞妓的他母亲,只是急了、气了、头昏了,口不择言,话才出口,便后悔了,不料已来不及,正想向他致歉,却见他冷冷一笑——“你忘了我娘也是个舞妓吗?”
“我、我不是……”
“舞妓所生的人跟舞妓成亲不正适合?”他那一双为了隐藏内心深处的挫折及受伤而更加锐利冷酷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