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缺月挂梧桐,夜色格外凄迷。
君承祀信步走出房外,在静寂的花园里没有目标地散步,不知不觉间,发现自己居然走向继母所住的院落。
按捺住想见到那张灿亮娇颜的渴望,他停下脚步,犹豫地转回身,却意外听到幽微难辨的低泣声,他竖起耳朵倾听,循着声音走向浓密的花荫处,透过一排月季花丛,隐约看见蜷缩在海棠下的柔细娇躯。
他好奇如此深寂的夜晚,会是谁躲在园子里哭?如泣如诉的幽怨,随着哀凄的哭声传进耳里,令他也跟着难过起来。
到底是谁?
月光下,纯丝裁成的白色素裳,在单薄的身影上有着不容人亵渎的芳洁气质,浓密发髻上那只玉制的发饰看起来十分眼熟,一抹恍然飞进承祀眼底,他的身体轻颤了起来。宛转哀啼的人儿,不正是他向来敬慕有加的继母吗?
她为什么在这里哭?
答案昭然若揭。
必定是为了父亲这些日子来的刻意冷淡。
想到父亲的薄情寡义,承祀心里不禁恨了起来。看到仙姨避着众人偷偷饮泣的哀怨,不难想像母亲在世时,所受到的种种委屈。
他好想安慰她,却碍于彼此身份的差异而却步。正感迟疑时,另一边的花间小径传来稳重的脚步声,月光映照下,君天行俊逸的脸庞显得格外具有男子气概。
承祀看到他同父异母的兄长毫不迟疑地上前搂住继母。仙姨似乎僵了一下,睁着噙满痛苦泪雾的眼眸迎向他,抖动的娇躯仿佛再也承受不住满心的委屈和伤痛,逸出一声悲泣,投入君天行的怀中尽情挥洒伤心。
嫉妒的情绪像毒蛇般噬向承祀,排山倒海而来的愤怒贯穿全身。暴戾的眼光紧盯住两人相依偎的身躯,他清楚看到天行眼中一闪而逝的激情。
“仙姨,我会劝爹的。”君天行坚毅的眸光仿佛在向仙姨保证什么,承祀心里好嫉妒,多希望搂着仙姨安慰的人是他。
君天行做得到的事,他也做得到。
然而他只是握紧拳头,目送君天行扶着娇弱的仙姨渐去渐远。
那份记忆并没有远去,随着时序的递增越发地刻骨铭心,伴着他从少年长成至青年,在最寂寞的时候反噬向他。
第一章
连绵的春雨终于缓和下来,一缕难得的金阳突破灰白云层较稀薄处,洒落在林间一座庄院中,将数日来的阴湿潮冷驱散了些,空气中有着干爽温暖的味道。
伊的一声,厚重的朱门被人从里推开,跨出一道颀长俊秀的身影,轻盈的步履才要往外走,却被门内传来的细碎脚步声和迭声娇唤所阻止。
“少爷,少爷……”
君承祀不耐烦地转回头看向朝他奔过来的小泵娘。
那是个十二、三岁的青衣小泵娘,有着红通通、粉扑扑的脸颊,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丹红的朱唇圆润可爱。
“少爷……”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道,显然刚才的一番追赶消耗了她不少体力。
“丽儿,你不要一天到晚跟着我,好不好?”承祀不悦地道。
小女孩眼光黯淡下来,红润的血色自雪颊上褪去,一脸受伤的模样。
“少爷讨厌我……”她眸光氤氲一层水气,懊恼地嘟着嘴。
承祀斜掠向上的凤眼翻白,表情啼笑皆非。
丽儿就爱小题大作,每次叫她不要跟着他,他们之间就得来这套对白。
他很想耐心跟丽儿解释,可这回他实在是在屋里闷坏了,没心情跟她瞎扯。
“这跟我是不是讨厌你无关。阿熙才是我的贴身小厮,他才是那个该跟着我的人,不是你。”
“可是阿熙跟爹下山采买物品了,所以我……”
“那也不关你的事!”承祀不留情地道。“我是你的少爷,我爱上哪就上哪,不用跟你报备。”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她急得泫然欲泣,承祀暗暗申吟,仍咬紧牙关铁下心。
开玩笑!只要他稍一心软,难得晴朗的一天就泡汤了。有丽儿跟着,他甭想松散一下被一整个冬天的寒冷和初春的连绵雨势而闷酸的骨头。
“少爷,你不想告诉我没关系,可是爷爷……”丽儿狡黠地歪了歪可爱的小脸。
承祀气恼地撇着唇,是不是全天下的人都模清了他的弱点?只要端出老况那张苦瓜脸,他便会束手就擒?
不了,这次再也不了!
他不过是出去走走,老况不是那种瞎操心的人,如果他体谅不到他这点需要,那也是他活该。
“丽儿,我今天非得出去走走不可,而且绝不带任何人一起去。你大可以跟老况告状,如果他敢摆脸色给我看,我就再也不回来了!”
“少爷!”丽儿惊得花容失色,尖嚷一声。
承祀无心理会,脚尖轻点地面,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密林深处。
丽儿气愤地在原地跺脚,眼泪汪汪地目送着少爷远去。谁教她不会轻功呢?如果她会的话,就可以追上少爷了。
奔驰在清幽的山林间,到处看得见滴翠的深深浅浅绿意,承祀像一只乍从笼牢处放出的大鹰,急张翅羽,足部轻点在晃动不休的枝桠上,乘着风滑掠过密实的林木枝叶,融入岷山秀逸的景致中。
阳光从叶缝处筛下点点光影,投射在他不断向前纵掠的身影,复落在树下的苍绿青苔上。
而在晨风与叶子之间集合的鸟雀,因为他的到来纷乱飞起。承祀长啸一声,落在覆满落叶的地面,做了个深呼吸后,辨明方向朝轰隆声不断的瀑布走去。
岷山南麓由于地形特殊,散布了无数大小不等的高山湖泊。湖面如镜子般澄澈,映照出皑皑雪峰及湛蓝天空,与葱绿的树林交相辉映,宛如人间天堂。
承祀最初便是被这样如同世外桃源的景观所吸引。
漂泊大半年,来到了岷山,那时正值秋天。灿烂的阳光下,红黄相间的花草树木倒映入湖,将水面染得五光十色,美丽非常。
山中极富水气,地势陡峭,到处看得到水流从悬崖陡壁间急速倾泄而下,水石相激,发出如千人击鼓般的隆隆巨响,穿过宁静幽谷传向四方。承祀有几次便是被飞瀑声响吸引,攀山越岭的,只为一探壮观的瀑布。
来到瀑布声响的终处,飞珠泄玉的瀑水从崖壁上长满的繁茂树木间穿流而下,形成一座小湖。湖面上方悬浮的水气,晶莹剔透的似白盐颗粒,仿佛带着羽翅般,轻巧的划出柔滑曲线扩散开来,多情的阳光均匀地洒在上头,幻化成数道彩虹迷惑了承祀的眼睛,宛如是可以登天的七色彩桥。
眼光直视前方,耳中灌饱如雷鸣的瀑布声音,承祀突然张开嘴,引气丹田对着瀑布方向竭尽力气地大吼大叫。仿佛可以藉着这番声嘶力竭的吼叫发泄掉这些日子来的郁闷,任瀑布声掩盖他一生的沧桑。远古痛苦的记忆,随着猛扑向他的山风穿透进他的身体里,当袍衣被吹得振振作响时,心底的寂寞仿若翻开的书页般,残忍地摊在他面前。
他以为他已经离开得够远了,却发现仍在原地打转。
为什么他们不放过他?就让他一个人飘泊,不要再管他了。
亲情像一条无形的线,绑在游子漂泊的脚踝上,无论他飞得多远多高,仍感觉到脚上的束缚。可是,除去这层束缚后,他这只漂泊的纸鸢还能再飞起来吗?
心情再度陷入痛苦的矛盾中。
想要教自己不要妄想,不要渴求,不要再探索了,却发现自己妄想更多、渴求更多、探索更多。
是他太贪心吗?
承祀的吼叫转变为狂妄的自嘲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