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逃开那双像自己内心的眼,却怎么逃,也逃不开紧紧纠缠的悔恨。
◎◎◎
当霍戎回到大厅,小煦已将茱萸带走。
他急忙追上,但小煦有御林军帮忙,即使他日夜奔驰,仍赶不及在小煦抵达端木府前将他拦下。
一旦进了门,那座屋宅宛如铜墙铁壁,不论他再怎么闯,端木柏人就是有办法挡下来。
“你让小草成了具死尸回来,我怎么可能再让你见她?就连你的视线都是种玷辱!”端木柏人神色狠戾,招招都不留情。
如果奋力而为,他是打得过的,但对方所掷来的字眼让他无法面对自己,心伤自责之余,他一次次被踢出了门外。
再多的名利都只是空,她一直想让他懂,如今他终于懂了,却是她用生命换来。他还没跟她道别,还没跟她忏悔,还没跟她说……他爱她,他必须再见她,让他见她最后一面……霍戎不死心,转为以诚意相求,长跪门外不起。
“你害死了小草,别说见她最后一面,你连上香都别想!”拚命保护茱萸返家的小煦,每天都朝他扔石子、不然就是朝他泼水,想要逼他走。
他依然不走,默默忍受这一切。比起他对她做的,这又算什么?
直到有一天,韩珞出来了,她端了份食物放在他面前,静默许久,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我们已经把小草葬了,你再怎么等也见不到她,离开吧。”
霍戎惊骇抬头。怎么可能?他一直守着门口,并没有看到任何的出殡队伍啊!但他多日滴水未进,只凭毅力在硬撑,干哑的喉咙根本发不出声音。
看出他的质疑,不像丈夫与儿子那么恨他的韩珞,解答了他的疑问。“我们将她葬在院子里,让她永远都在我们的保护中。”
身为女人的她,能明白茱萸为爱的义无反顾,而他这些天的跪求也感动了她,只是,为时已晚。
这个打击撞得霍戎脑中一阵晕眩,体力已经透支的他,连跪都跪不住,无力地朝前倒去。
韩珞赶紧撑住他,端起米粥要他喝下。
他却紧闭着唇,不愿喝下维系生命的食物。对她忏悔,是支持他活到现在的希望,如今希望破灭,他也没必要再撑了……
“你怎能这么没有用?”韩珞气到破口大骂。“小草的牺牲不是为了让你意志消沉,如果知道错了,就去做些什么呀,证明你真的知道,而不是只会碍眼地跪在这儿!”
那些话像一道光明划破他昏沉的神智,想到她曾经对他说过的愿望,霍戎不禁热泪盈眶。
我只希望你快乐。她曾经轻轻地、爱怜地这么对他说。
她只是希望他快乐,他却连这个简单的愿望都无法满足她。在接触到功名之后,他开始明白费尽心机得来的净是沉重的枷锁,他却不愿承认,仍选择一意孤行,而她,却比他自己更早看穿他的内心。
如果知错了,就去弥补吧,就算已挽不回她的性命,至少要让她知道,他懂了,他懂得她的用心良苦了,这样他才能无愧坦然地去见她。
他颤抖着手,接过米粥,一口一口缓缓地喝下。
韩珞见状,欣慰地笑了。
“一年之后你再回来,我不保证那时他们会允你向小草上香,但::就看你这段时间的表现了。”说完,她转身走进家门。
等再出来时,霍戎已经不在了,地上留着食物全被清空的碗与托盘。
◎◎◎
一年之后,宁静的村子来了陌生人。
但,说是陌生又有点面热,他一进村,就直接往后方的端木府走去。
那人正是霍戎,在茱萸的祭日重回村庄。
他身上的衣衫陈旧朴实,他眼中的光芒从狡桧褪为温煦,此时的他就像一块温润的玉,没有耀眼慑人的光辉,只淡淡散发着平静内敛的宁和气质。
接到门房通报前来应付他的,是一脸冷然的小煦。时间的流逝在小孩身上最为明显,他长高了许多。
原以为一年的时间会褪不去他的怨恨,霍戎已做好被骂的准备,没想到小煦只是淡淡地将他从头扫到脚,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转身径自走进。
这是代表愿意放行让他进入吗?看了看门户大开的宅第,霍戎没傻到放弃这样的机会,就算是误会他也要先试了再说。
踏进前院,他正想找人间茱萸的所在之处,又一名旧识前来领他。
“霍公子,这边请。”马总管带他来到一间房。“我先去请示小姐要不要见你。”要他在此稍候,马总管又离开了。
她在天之灵知道他来了吗?会愿意透过掷筊来传达她的意思吗?发觉心越跳越快,霍戎淡淡一笑。无妨,即使她还不愿让他上香,他也能泰然接受,这表示他做得还不够多,他必须再去努力。
虽然极力以平常心视之,但当有脚步声接近时,他还是不由得屏住了呼息,就怕来人带回的是坏消息。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出现面前的,竟是他以为早已辞世的茱萸。
一时间,他以为自己身处梦境,但四周明朗的光线和她充满生气的粉女敕脸庞,说明了眼前的她再真实不过,绝不是一眨眼就会消失的幻影。
“我爹策划的。”她咬唇,然后低声开口,一如她以往因为少话而略带沙哑的柔软嗓音。“他要小煦给我吃下药,看起来很像死了,但其实只是昏迷,然后小煦就趁这段时间把我带回来。”
霍戎静静地听,爱恋的眼神一直紧睇着她。一听到“我爹”这两个字,他就明白了,只要扯上诡诈多计的端木柏人,再大的骗局都有可能。
他不在乎她说了什么,会这么专注地听着,是因为他怀念她违反寡言个性、努力解释的样子,那笨拙中带着可爱的模样,他终于看到了,不是在梦中,不是在怀想里,而是真真实实地出现他面前。
“一回来,他们就把我关起来,直到你离开,才肯放我出来。”忆起那时的无助与着急,茱萸不禁哽咽了。“我爹要我等,他说如果我连一年都等不了,他会让我永远都见不到你。”
真是邪恶的人。霍戎心里这么想着,但他的心情太好,这句暗啐,竟比较像是莫可奈何的咕哝。
解释完了,茱萸不知道要再说什么,无措地低下了头。为什么他都不说话?他在生气吗?气她伙同爹一起骗他吗?但……她也是受害者啊……
“我很快乐,”见她无言,换霍戎轻轻开口。“我远离了京城,四处行走江湖,遇到需要护院的,就留在那儿工作,闲余的时间会教附近小孩一些基本的招式强身,得到的银两,就拿去帮助困苦无依的孤儿寡妇。”
茱萸惊喜抬头,看到他眼中温柔的笑意,她的泪不禁夺眶而出。
“我很快乐,抛弃了那些名利,我才明白平淡就是幸福。”他边说边朝她走近。“我很快乐,因为你那句话,所以我让自己快乐,真正地感到快乐,我才敢回来见你。”
他终于来到她面前,伸手将她揽进怀中。
“你呢?愿望实现之后的你,快乐吗?”他俯首轻问。
不说抱歉,不说感谢,只实现了她的愿望,这就是她要的,他真的懂了……茱萸泣不成声,紧紧地回拥他。
“快乐,我很快乐。”
房外的树上,有一大一小两道人影盯着他们。
“还抱?我要把他的手剁掉!”小煦忿忿道。虽然在母亲的规劝及父亲的“开导”下,他已逐渐接受小草心属他人的事实,但那画面还是刺眼得紧。
“剁?太麻烦了,不如去你娘那儿偷药出来,更神不知鬼不觉。”端木柏人眯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