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红曼挪身影,牵了柳弱水的手。‘哟,手心凉成这样,快进屋里歇着。’她把仇煞丢在背后,热络地招呼犹仍错愕的柳弱水。‘我刚那几句话,姑娘别放在心里。柳姑娘和小灵儿的交情,我也是知道的;我想,不论是就着我和小灵儿的交情,还是我跟将军的关系,都该叫你一声柳妹子的。’
仇煞跟在姬红后面,听她这么一说,他的眉头又错缠不开。
说实话,他找了姬红将近二十年,可从未想过两人见面的情形会是这样。就算是从凤灵儿那儿得知姬红在风尘打滚数年,也没能料想到她今日会是这般的模样。
仇煞不语,默然随姬红入屋。
‘哎呀!’姬红蓦地转身,险些撞到仇煞,还好仇煞本能地避开她,没有撞上。姬红娇甜一笑。‘奴家差点忘了,今天元大官人要来,我得去梳洗打扮。仇将军哪!这两间比邻的厢房,都备好热水,您和柳妹子先泡个热水澡洗洗尘,下人一会儿就来了。’
姬红点头,正要离去,手却让仇煞抓住。‘你要去接客?’他满是疑惑。
‘是啊!’姬红眨动羽睫,另一只玉手按着仇煞。‘仇将军,您这句话奇了,我是花魁,花魁再美还是妓女,自是得接客的。’她说这话只是要激仇煞,叫他厌她,自己把婚事退了。
哪知仇煞脸色变了,放下手来,却是自责。‘是我害了你许多年的。’
‘弄巧成拙’了,姬红心头低叹,开口说:‘这事情不是……’
‘红姊──’外面一位姑娘,大声嚷着。‘元大官人来了,他要您快些过去。’
姬红朗声高唤。‘知道了。’又敛眉啐道:‘这天杀的猴急。’旋即又是一笑,拍着仇煞的脸。‘好了,不能陪您了,奴家要走了。’那样子摆明是把仇煞也当成客人。
仇煞脸色益发难看,却也只能任随姬红旋身离去。
柳弱水和他一样眼睁睁地看着姬红身影渐没,她颦蹙秀眉。‘仇大哥,我见姬红姑娘,好似故意气你。她是不是和烈焰一样,误会我们两个,才会这样。’
‘不知道。’仇煞柔声。‘你先休息吧,剩下的是我和她的事情。’
他和柳弱水赶了几天的路,都没此刻这般倦累。面对姬红,他一身本事全都使不上力。
他们两人之间或许是孽债吧,不过欠债的人是他,不论姬红索偿再高他都不会逃避的。
※※※
仇煞拖着一身倦乏,浸泡在氤氲的热水里。敛闭上眼眸,他的思绪飘回多年以前──
仇家世代开武馆为业,当年,他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就是大热天,也得在院子里苦练,往往一练,就发了一身的汗。
他记得七岁的苏荔彤,拿了只弹弓,将揉成一团的绣帕射了过来。甜甜地朝他笑说着,‘给你’,然后一溜烟地窜回她自己的房间刺绣。
仇、苏两家管孩子管得很紧,即使两人已经定了亲,还不大让两人往来。
那时他也不明白情爱,拿着绣帕抹了两下汗,就塞进口袋里。
‘嗯。’有人拿着毛巾在仇煞额间擦拭,一股香腻伴随着窜进他的鼻腔,他霍地睁开眼睛,擒抓住来人的手腕。‘谁?’
‘哎呀!’映入仇煞眼中的,是一名身穿薄纱的美女,她细声娇嗔。‘贵客您弄痛我了。’她只知道仇煞是贵客,不晓得他真实身分。
‘你是谁?’仇煞甩开她。
泵娘媚笑。‘是红姊派我来服侍您的,她说,您要问我是谁的话,就说我是苏荔彤。’‘姬红居’里没有一个人知道,苏荔彤就是姬红。
仇煞眉头弓高。‘她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晓得。’那姑娘再度挨近仇煞,手指不安分地在他胸前游移。‘反正红姊说,让您开心就是了。’她格格笑起,似是对仇煞的身材十分满意。
他是她的未婚夫,而她竟然派人来……
仇煞剑眉怒飞,探手点了姑娘的睡穴。‘嗯……’那姑娘软瘫下来。
他刷地起身,水桶里的浪花哗哗地翻滚。
他动怒了,一股火在他胸臆窜烧。姬红到底想要怎样,他一定要她说清楚。要他娶她,他不介意,可她这样作弄他,就太过分了。
※※※
累了整个晚上,姬红一回房间,就张嘴呵欠。‘嗯。’她伸个懒腰,差点撞上一堵‘壁’,她吃了惊,睡意消了大半。‘哟,仇将军您这是要吓煞奴家?’
仇煞双手环胸,面上全无半分表情,却隐然逼出沈迫的气势。
看他这样,姬红非但不怕,心下反而觉得有趣,她伸出一指玉白的青葱,勾挑着仇煞的下颏,嗓音媚软。‘仇将军,这是奴家的闺房,要进来的话,可得付上大把的银子呢。’
她在跟他要钱?!仇煞眉峰又拢。‘我是你的未婚夫。’他不明白,他得说多少次,她才能明白。
‘仇将军──’姬红轻点他的胸膛。‘奴家没忘了您是奴家的未婚夫,是您忘了奴家可是妓女,未婚夫也是男人,进奴家房间的男人都要给钱的。奴家可不能坏了规矩。’
‘规矩?!’仇煞抓住她的手。‘你这样有体统吗?三番四次出言相激,还……还替我召妓?’
姬红或是生来克他的,他跟她相处不到片刻,平日的稳沈都快云消。
姬红顺势偎在他怀里,吟吟娇笑。‘我找的姑娘可有……成功?’她是指那姑娘可有成功地夺走仇煞的‘清白’。
‘你到底是何用意?’仇煞忍下想杀人的冲动。
当年的婚约,无疑是一场错误,若是姬红开口,他愿意花上代价弥补。
‘这句话将军应该自问的。’姬红甩飞过流泉黑发,星眸半睇着他。‘将军当扪心自问,为何来寻姬红?将军找的是奴家,抑或只是一名叫做苏荔彤的女子?’
对仇煞而言,这个问题太刁滑了,他默然不语。
‘将军若认得是一个名字,一纸婚约,那我安给将军的姑娘,将军只要当她是苏荔彤,照样可以娶了她、要了她;若我不是苏荔彤,只是烟花柳巷的姬红,将军会想娶奴家吗?’姬红两手环上仇煞。
她不是胡闹,她安给他一个妓女,不是没有用意的。
仇煞并不习惯姬红这样亲匿的动作,他僵挺着身躯,坦言:‘也许不会吧。’
姬红一笑,放下手。‘这就是了。’她姬红不要这样的亲事。
不过,事情在仇煞眼底,也困难,也简单。在他看来,姬红说的不是问题,他的问题,只是要如何履行一纸婚约,扛负一个责任。
仇煞端正容色。‘我既知道你是苏荔彤,知道当年我仇家定了你,负了你,就算你身在风尘,也是我的妻子。别说仇家既定下亲,仇煞应当迎娶;就提当年,若不是因为仇家与人结下恩怨,牵累苏家,使苏仇两家同遭灭门,致使姑娘沦落至此,仇煞就应现在负起责任。眼下既已相遇,仇煞绝不能弃姑娘不顾。’
仇煞生平做事,凭义而为,无亏德行无负道义。他一番言词,听来或许近迂,却是真挚诚恳。
姬红看着他,笑了。‘我算不得是沦落烟花。’
不想否认,仇煞眼眸有种诚挚,可动人心弦的。
她探手轻顺上他的鬓发。‘而且当年的事情我早忘了,您也别去记它了。’
没人发现,她许是观音,在浊世中,以风尘示相。
那句话说得云淡风清,却是至大的慈悲宽柔。没有矫揉造作,没有慷慨陈词,甚至连浮言赘语都没多说一句。
可仇煞信了,信她心中没有怨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