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真的忌日那天,我一早就来到山上。在寺里坐了一天,始终等不到杰笙熟悉的身影。
不是说好,以后阿真忌日都要上来看她的吗?也不过才刚第二年,杰笙就忘了?
直到天黑,我才开车下山。山路原本就大小坑洞多,崎岖难行,加上夜晚视线不佳,一个不小心,竟然撞上了路边的大石块。
惊魂未定的看着凹陷大半的车头,我的泪又飙出来了。就这样倚着车身,不顾一切的嚎啕大哭。
都过去了……从今以后,我谁也不要,谁也不爱了。
棒天的太阳照常升起,工作生活一样忙碌,日子仍然一天一天的过了。经理对于我的表现颇为赞赏,和同事之间也相处愉快,爸妈也很满意我的转变,说起来这一切真是美满愉快,若是人生能如此平顺的度过,也就再好也不过了是吗?
但是,我的心口却像是缺了一大块,空空荡荡。那样因为寂寞、孤独而疼痛难抑的感觉,常在夜深人静时分让我枯坐难眠。
这样的痛楚,以前和小伍分手时也有过的。有了之前的经验,我相信自己很快就会痊愈,很快就会忘记过去,很快很快……
一个月。两个月。春天。夏天。时间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人而停下脚步。
虽然岁月光阴依然不留情的飞逝,倒也出现不少值得庆贺的事,例如小伍终于在第三十次的相亲之后,决定结婚了。
“再不结婚,我妈说她要死给我看。”小伍淡淡的说。
我诚心的为他祝福。“记得给我喜帖,一定包个红包去。”
“小安,我以为你会难过的,但是看来是完全没有。”
“我要难过什么啊!才子佳人,祝福都来不及了!”我嘻嘻笑。
“这两年下来,我始终没办法理解——”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
“要忘记一个人,很难;要爱上另一个人,更难。小安,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我……”喉头像是梗住了,再也接不上话。
原来小伍并没有原谅我,即使已经过了两年,他心里还是这么深深地怨着我……
能不能忘了我?心理学上说过,遗忘也是一种治疗,如果小伍忘了我,是不是就能原谅我?
不要让我有任何亏欠你的地方,拜托……整夜翻来覆去,我的脑海里尽是这句话。
棒天,我去邮局寄了一封信。除了按礼俗送上红包,还有一张卡片。
小伍:
除了祝福,我想不出更好的话了。
结婚是人生另一个阶段的开始,就让过去的一切,随风而逝吧。
请原谅我的愚拙,愿你,幸福快乐。
小安
除了小伍的这件喜事之外,能令人稍稍宽心安慰的,就属我在工作上的表现了。
也许是真的开窍了,我把精神和时间专注在工作里,加上经理的好意提拔,不过才一年半的时间,竟然从小专员一路往上爬到课长,几乎要让众人跌破眼镜。
包幸运的是,我还插班考上了成大的夜间部。
开学第一天,我提着颇具分量的书本坐在熟悉的大榕树下,望着校园内来来去去的青春身影,内心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回首从前,我只是个没有计画、没有目标和企图心的傻瓜,日子过得平淡简单,以为人生那样就足够了,谁知道我也会有力争上游的一天呢?人果真是需要藉着压力来转为动力的呀。
白天是繁重的工作,夜晚还有一堆功课要学习。为了生活上的方便,我在公司和学校的路途中租了个小鲍寓,独自在台南市区生活,周末才回乡下老家。
房子在十九楼,居高临下的夜景令人舒坦,累了倦了的时候,便倚着落地窗望向逐渐安静的街道,看着万家灯火暗灭,深藏的孤独和寂寞,总不免在此时浮上心头。
我很清楚自己挂念的是何人。
没有我,杰笙过得好吗?是不是会像我一样,习惯在人群中搜寻着熟悉的背影,殷殷期盼着电话铃声会带来令人倾心的温柔嗓音?
我有满腔超乎想像的思念。但是,只要想到是谁先断了音讯,那抹心酸和苦楚,还有莫名的委屈,就像是洪水泛滥一样,随时可以把人淹没。
是我做错了什么?否则,为什么就这么失去联络呢?他明明还活得好好的,甚至时时和小伍保持联系的呀。再说,这并不是杰笙的行事风格,他哪是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人呢。
有时候,我也会冲动地想问个详细,只要打个电话给小伍,相信他不会拒绝我的要求。但是一想到还要过小伍这一关,我的勇气就全烟消云散了,毕竟面对小伍,还是有抛不去的愧疚和亏欠感觉啊。
在忙碌、压力、疑惑、暗自感伤之中,时光飞快的消逝,我终于拿到了国立大学的毕业证书,而且还考上研究所,连硕士学位也攻下了。
同时,还跳槽到所谓前五百大的公司,从副理升到了经理,爸妈几乎是喜极而泣。谁会想到昔日胸无大志的小助理,竟然会有飞上枝头的一天。
而这一切,总共花了六年的时间。
六年看似匆匆过了,我尝到了成功的甜美果实,也许在别人眼里,这实在算不上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是只有我自己清楚,这些都是汗水与泪水交织而成的,也许离所谓的成功还十分遥远,但在此刻,我仍然是满心欢喜和感动。
升上小主管后,到国外出差的机会就更多了。又是个秋天,飞机起起落落,终于把我带到距离杰笙最近的地方。
我刻意利用行程中周末的空档,从温哥华飞到多伦多,隔天再转机到纽约开会。
坐在充满古典优雅风情的多伦多大学校园里,火红的枫叶飘得四处都是,我手里把玩着枫叶,睁大眼睛仔细地搜寻着四周来来去去的人影。
会吗?会有机会在这里遇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吗?
从早上等到夜晚,直到连外套都无法抵挡秋风捎来的冷意,我才姗姗离开。
等待一日的结果,终究还是令人怅然失落。
棒天早晨拎着行李,坐着饭店提供的免费巴士前往机场,我的脸颊贴着冰凉的车窗,许久不见的泪水,一点一滴的沿着玻璃潸流而下。
我默默地揩去脸上的湿意,原来多伦多和纽约一样,都是让人伤心的城市啊。
回到台湾后,我把从前特地印出来、小心翼翼收藏的那叠电子邮件一张一张地送入碎纸机里,机器和纸张摩擦的喀喀声中,我在心底喃喃自语:死去的不会活过来,过去的也不能再重来,一切都离我远去,再也不会回到我的身边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地过生活吧。
我花更多的时间在工作与学习上,试图把脑袋里的空间填得满满,不过,无论再怎么忙碌,只要逢上阿真的忌日,我从来不曾缺席。只是,另外的两个人,却再也没有出现过,我总是在寺里独坐到天黑,甚至询问每个行走巡视其中的师父,想知道是不是也有人在同—天来祭拜阿真,却仍然是令人失望的答案。
小伍在结婚大约半年后,某个夜里打了电话给我。
“小安,爱一个人真难。”他喝醉了。“我就是无法爱上她,怎么办?”
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呢?
只能陪着他叹气,心底却是暗自思索着:啊,要如何才能不爱一个人呢……
听着他抱怨两人生活的诸多摩擦与争执,我才终于明白,连小伍也变了。
他对人生失去信心,那些梦想、责任与热情已经消失不见,小伍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爽朗大男孩,明明应该是有太好前程的有为青年,竟沦落到无心于救人济世的伟大工作,变成眼里只看得见自己、成天自怨自艾的颓废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