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反正我也睡不着。”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接下来就是回忆时间。
“你知道吗?也许你当时的提议是对的。早知道阿真只剩这些日子,我一定会让小伍陪她度过最后的时光。小安,我真后悔。”
“不,不是这样。没有人能知道明天会是如何,这不是你的错,更何况小伍未必真能让她快乐。”
“但是我知道她和我在一起其实并不快乐。她只是假装着,而我……”杰笙停了几秒,艰涩的说了:“而我,也一直假装自己有能力让她快乐。”
“杰笙……”我在电话的这头沉沉的叹气。
有时则是换我诉说自己的懊悔。
“我其实很介意她隐瞒了喜欢小伍的这件事。大大小小的事情,我哪件没跟她提过?可是她呢?她是怎么对我的?这也不说,那也不说,怎不叫人生气。”
“所以你不上台北看她,是因为生气?”
“有一部分是。总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像是透明人似的。而她呢?我好像并不是真的了解她。但是现在,我真是恨死自己了,为什么不能放下那些小家子气的想法,如果能早一点,早一点……”说到这里,心底的伤口又一点一点撕裂开来了。
“早一点怎么样?”
“如果能早一点想开来,至少还能再见一面,甚至两面、三面……”
“要是能早知道就好了。小安,为什么我们没有预知的能力呢?”换他沉沉的叹气了。
我们的对话大抵都在懊悔与无意义的感叹,说来说去都是这一些,但是可以说上很久很久,说到最后彼此都困倦了为止。
这算是一种治疗吗?
小伍则是另一种。
他每天都会打一通电话给我,内容通常是抱怨台北多雨的天气,或是还在施工中的捷运工程,有时连医院便当也会变成攻击对象。
“这里的饭盒菜真难吃。你有空的时候,上来陪我吃个饭吧,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死于营养不良的。”他说。
我只是笑着。“不如请林妈妈送爱心便当吧。”
“你这人没心肝吗!”他咬牙切齿的说。
我们之间不谈情说爱,只拿一些不怎么要紧的生活琐事来当话题,试着让气氛慢慢回到从前的温度。
只是,似乎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办到。我的心底始终有着说不出来的距离感,很难……很难再让彼此的心靠近。即使如此,我依然刻意保持着像是朋友般的相处模式,也许过一段时间之后,心口的伤痛慢慢看不见了,一切可以重新开始,不会错过,也不会有遗憾……
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大年初三早上,我陪着杰笙上山一趟。
不过是相隔两个星期罢了,杰笙明显憔悴许多,削瘦的脸颊,使得下巴显得更尖了。袅袅香烟中,他自顾自地对着牌位说个不停,我只能傻傻的陪站一旁。
坐落在靠近中央山脉的寺院,前后左右都有着好风景,倚着雕花石栏,杰笙落寞的望着远方,沉静了好一阵子,才说:“小安,下星期一,我要去多伦多了。”
我惊骇的望着他。“为什么?那医院呢?”
“我已经办好离职了。”他淡淡的说:“宋爸说得没错,我确实没有资格再当医生了。”
“他是胡说八道,你还真的相信?”
“不。自从阿真死在我的怀里之后,我再也无法面对任何一个病人了。小安,我觉得自己再不离开这里,大概很快就会活不下去了。”他指着胸口。“我这里生病了,就当我是去多伦多养病吧。”
我的鼻头很酸,胸口阵阵抽痛着。“那你走了,我怎么办?”
他模模我的头发。“傻瓜,你还有小伍啊。”
“那不一样啊。”
“当然是不一样。”他搂着我的肩膀,微微一笑。“和他继续走下去吧。至少还有你们是幸福的,这样我就安心了。”
“你安心个什么啊……”我转过身抱着杰笙,眼泪慢慢的滑落下来。
他没有回答,只是环住我,深深的叹了口气。
杰笙天生有一股笃定沉稳的气质,在他的怀抱里,格外令人觉得温暖而心安。而这样的臂膀即将离我远去,往后若是思念阿真时,我该何处去寻得这般安抚的力量呢?
想到这里,我更用力的抱紧他了。
“以后有空就上来替我看看阿真,嗯?”他拍拍我的背说:“我可会常打电话监督你喔。”
我没有回答,长长的静默中,只听见自己惶恐的心跳声。
年假结束后,一切都是新的开始。747大鸟载着杰笙飞往另一个国度,我终于提出辞呈,在乡下工厂找到一份业务的工作。
虽然是个盖在田野间的工厂,不过工作内容倒是颇具挑战性;除了得和日本客户打交道,也得负责日本区的年度行销企画与市场分析,逼得我不得不早出晚归,把精力全耗在其中。
冬去春来,我逐渐熟悉这样的日子。
“这样好啊,星期一到五专心工作,周末上台北,刚刚好。”小伍笑着说。
“才不呢,我累死了。”我不客气的打了个呵欠,嘟喽着:“好困,有空再聊吧。”
“哼,诅咒你迟早变成猪。”
笑着挂上电话,转身打开电脑,照例打了封信给杰笙。
其实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内容,大约也是新工作如何磨人、家里的宝贝狗儿如何逗趣可爱,或是学会哪道新菜、又看了哪些书听了哪些音乐,有时也带上几个冷笑话,琐琐碎碎拼凑成一封传过去,两三天就得来这么一回。
杰笙也不嫌弃,总是很认真的洋洋洒洒写上一大篇,还颇得意的附注着:我有的是时间,既然寄信不用贴邮票,不多写点怎行呢?
渐渐地,来来往往之间,成了彼此的默契与习惯,无形的绳线也逐渐牵系了起来。
就在我以为日子就要这样永远平淡闲适、无风无雨一直过下去的时候,某个夜里,那只名唤雷米的小白狗儿在突如其来的莫名喘息和呕吐中,忽地断了气息。
我整整哭了一晚,疯狂的打电话找小伍,硬要他听我说上几句,甚至我连杰笙也不放过,丝毫不在意昂贵的国际电话费,狂乱的宣泄悲切的情绪。
几天过去,伤痛逐渐平息之后,我收到小伍的电子邮件。
安:
窗外正滴滴答答地下着台北盆地最令人厌恶的梅雨,我倚在整片的落地窗前,呼吸间的热气让眼前—片蒙胧模糊。
我的情绪随着雨丝—同飘落在这样深沉的夜里。
值了两天加护病房,昨个夜里,接连走了三个病人。月兑下白袍,换了双拖鞋,我弄了杯咖啡,在值班室的沙发歇息着。病人家属哀凄的哭喊声忽远忽近,我的心情更加郁闷沉重起来。
那时,我想的是前几个晚上,你在电话的那端,无法控制地痛哭失声。
心爱的小狈儿毫无征兆地骤逝,这样的措手不及,让你惊愕的抱着逐渐失去温度的狗儿嚎啕大哭,任凭家人怎么地安慰劝阻,你都无法相信每天跟你抢棉被、同床共枕的狗儿,就这样轻易地魂归西天。你不断地自责,怪罪自己不够关心,没有尽到照顾它的责任等等。
电话里的声音,是如此悲切,而刚从开刀房下两台刀的我,疲惫得不知道该从何安慰你。我静静的听你哭诉,心里想的却是得赶快回去继续第三台刀,深怕去迟了,第一助手的位置就换人了。于是我敷衍了几句,允诺隔天一定陪你谈谈,便匆匆挂了电话。
你一定不知道,隔天一早,杰笙来了电话。从多伦多传来的声音竟然如此清晰,他说你写了封好长的信给他,内容除了对狗儿的意外感到非常心痛,还提到因为这件事,而让你重新思考关于人事物生命生活等等艰涩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