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敢接受他的好意呢?清芷在床上翻个身,总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正隐约牵动她心底最为脆弱的一部分,若隐若现的,不时微微刺痛她的心房。
昏昏沉沈也不知躺了多久,她正逐渐睡意朦胧要堕入梦乡之际,忽由窗外传来了一阵微小而窸窣的脚步声,清芷猛然惊醒,她双拳紧握,抓住被角往窗外微微探头,那脚步声却没了。
清芷闭著眼松了一口气,翻身背向窗口再度睡下,眼皮正已合上时,突然且毫无预警地,窗口飞入一个身影,轻轻一声著地轻响,让人不能再以为是梦境。
清芷仍旧闭眼假寐,但她总感觉到一道视线紧盯著自己,仿佛存在著火焰般的炙热,灼烧得她无法喘息。
为了不使自己变成毫无防备的猎物,她终于缓缓张开了眼睛,几乎是马上的,那人的瞳眸马上察觉到而将视绵调回她的脸上,黑夜之中,只透过微微的月光看见两人的眼睛,一个眼神深邃坚毅,一个苍茫而闪烁不定。
是你,她在心中轻喃。
展云熙看著她,她岂止长高了点?她还瘦了更多,比起从前更加沉默寡言,再也不笑,只除了对展元熙。
他们之间好像一切都很自然,他曾在这几天晚上都悄悄地靠近这里,展元熙却总已不知何时先他一步,由东厢房的正门光明正大地拜访她,为她带糕果甜点,陪她讲诗下棋,他们总是相处地十分愉快,微笑更不时出现在她的脸上,他只记得那笑像戳刺,刺得他恨不得冲进来将那两人分开。
那应该是他伴在她身旁的情景,不过,即使是那个时候,她也没有如同现在的表情,没有。
展云熙将身子挪到月光照得到的地方站定,萧清芷在黑暗中露出一双眼睛,怔怔地瞧著他。
五年的时间不算短,外界的历练让他外在的神采飞扬转化做内在的不羁,表面沉稳自持而锐角尽敛,但那俊眼修眉,为了行动方便而将深蓝衣袍袍角塞在腰带的模样,在在显示出他的自信与藏不住的风采。
萧清芷自惭形秽。
两人就这么无言地对视半晌,展云熙才回神过来,那种似亲又疏的感觉令他不知道如何开口,但是他知道沉默一定得由他来打破,所以他由怀中探出一个小布包,递到清芷面前。
“你看看。”他的声调已不若五年前总带著献宝的兴奋,只是沉声说道。
你们这两个兄弟,为什么总要为我带东带西?我什么都不缺,你们却以为因为我的跛脚,我就该贪得无厌吗?
这是第一次涌上她心头的不满,很奇怪,展元熙在的时候她不曾有过如此叛逆乖张的想法,却在展云熙面前尽数冒了出来。
但是她仍然伸手接了过去,然后慢慢打开。
那是一只瓷枕,触手清凉,上头绘著荷塘飞雁,样式极为精致。
“这是磁州窑,我托人买来的。”展云熙见萧清芷正默默地看著那瓷枕,出声解释道。
清芷手捧著冰凉的瓷枕,还是只说了一句:“谢谢。”
展云熙苦笑,还能期望她有什么反应?五年前如此,更何况现在已形同陌路?
他走上前一步,在床沿坐下,清芷见状便往床里边退了一些,展云熙对她刻意拉开的距离也没有出声阻止,只是也随著她更挪近了一点。
“你还在恨我?”展云熙无法忽视她黯然眼神下的芒刺,那该是恨他的,而她掩藏得太好。
清芷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因为展云熙的手正握住她跛脚的脚掌,轻轻的使著力。
男女授受不亲,他忘了吗?他在做什么?
“五年前我没来得及向你辞行,便去了吉州……”展云熙的眼睛停留在她的脚上,以著近乎自言自语的口气述说著。
“结果你也忘了我,是不是?”他突然猛力一掐,萧清芷没有心理准备而低叫出声,展云熙放松了力道,又说:“没想到元熙想娶你……”
突然地,他逼近萧清芷的脸庞,低声问:“你喜欢元熙,想嫁给他?”
萧清芷愣了愣,两人靠得如此接近,他的气势即使在黑夜中也迫人可怕,即使在暗得什么都看不清楚的黑夜,他呼出的浊重气息毫不收敛的全喷在她脸上,她想向后再挪个寸许,却发现早已靠至墙角,无可奈何下,只有撇过头好避开他烫人的注目。
展云熙并不想吓著她,但却无法忍受萧清芷的冷漠,于是便说道:“我让你害怕了?”
清芷闻言回头,本欲开口,却又在接触到展云熙的眼神时沉静下来。
“你觉得我很陌生,因为五年没见了,是吧?”展云熙一个问题接著一个问题,清芷这回终于有了点反应,她摇摇头。
“既然不会,为什么这么怕我?”
清芷吞了吞口水,看著窗外,颇困难地开了口。“因……因为你……三更半夜……跑来我的房间……”
展云熙恍然大悟。“你认为我是登徒子,所以害怕?”
清芷垂首看著那只瓷枕,没有回答,不过展云熙已大概猜中她心中所想而有点火大起来,她对自己的评价原来不过是半夜强闯女人房间的采花贼啊!
“那么你还真是人高估自己了!”意气用事地让这句话月兑口而出,下一秒再察觉不对时已经太晚了,展云熙看见清芷的脸“唰”地惨白,不禁开始恼恨自己为何总在她面前失去一切忍耐力。
想道歉也已于事无补,清芷在他还未说话时,便用一种略微颤抖的口气与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伶牙俐齿,指著窗口道:“既然阁下认为小女子不过是名残废,那又何须自贱身分来这里?”
展云熙面对她突如其来的怒气却不动声色。“你这是赶我走?”
清芷总觉得这句话仿佛在讽刺她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于是便翻身下床。“大少爷喜欢东厢房,那这里就让大少爷住吧!”
“你够了没有!”展云熙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回床上。“我说出的话已经伤害到你,无法收回,但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你毋须贬低自己来让我难堪!”她每叫一声“大少爷”,展云熙就越觉得忿怒。
清芷望著眼前的男子,她的心脏跳动得比平常还要急遽,她的血液流动得比平常更快速。
“对,说出的话没办法收回,做过的事情也一样。”她双拳紧握,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即使她的外表看来如此冷静,可是她却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没来由的,她必须说,因为对方是展云熙,她才会说,不是意志控制她,不是内心驱使她,而是展云熙,是展云熙让她不得不说,不得不将自己的致命伤暴露出来。
展云熙乍听见这冷静的声音,有点不可置信地道:“你说什么?”
清芷却像没听到般,自顾自的缩在床角。“你不懂,你从以前就不懂……到现在你还是不懂。”
不懂?不懂什么?展云熙试图问她,却因她接下来说的话而再度震惊,只能听那沈浸在往事中所发出的空茫语调,述说著她内心的纠结纷扰。
“你说我跛脚是你的错,其实我不怪你,也不恨你……”清芷屈膝坐在床角,双手环抱自己,头埋在膝盖中,好小声、好小声地说著。
“你不怪我?不恨我?”怎么可能?展云熙为了这句话而迷惑极了,清芷却不理会他的反应。
“他每天都来陪我玩,我好开心……他带好多东西来给我,我……我很想跟他说,只要他来陪我,我就很欢喜了……他总是不跟我们一起玩……但那几日他却天天都陪在我身边……可是……可是……他怎么可以那样对我……怎么可以!”清芷显然已进入一种游离状态,她口中的“他”,显然就是展云熙,展云熙对自己的所做所为思而想后,却无法猜测出当年到底是怎么得罪了清芷,他想问个清楚,又怕吓到她,不料清芷却像是突然清醒似的直勾勾朝著展云熙的方向望过来,说出了藏在她心中多年的真正想法。“你以为送跛子穿的鞋给我,我会很高兴吗?你要我穿著它走到外头去让别人来笑话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