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梦,他明明站在那里,你怎么没看到?”敏贞坐起来,手伸长着指证历历说;“啊!他走到厕所去了,你去叫他出来,快点呀!”
这单人病房附个小浴室,此刻门虚掩着,在半夜三更时刻说有亡魂来,语气如此认真,令人背脊发凉。
迅速开灯推门,浴室内空空的,旭萱屏住气息说;“里面没有人。”
“他到走廊去了,你去叫他回来!”敏贞很坚持。
听妈妈的话走出病房,顿时一阵阴风吹来,旭萱发现平时通亮的走廊,灯坏了几盏,整个昏暗一半,左右皆无人迹,仿佛掉进一个异世界。
忽然,由黑暗的那一端传来脚步声,很慢很慢地一声拖沓一声,不似正常人该有的方式,她心脏噗噗跳到胸口,全身神经嘎嘎紧绷。
是爸爸吗?她相信爸爸绝对有能力越过阴阳之界到医院来……那影子愈夹愈靠近,浮白的、飘移的……然后愈来愈清楚,一个人,一个活的人,额头和脚上缠着白纱布的病患,手上拿保温瓶问;
“哪里有热水?”
颤抖地指出护士站的方向。那人走远之后,旭萱整个瘫软下来,背部靠向墙壁又滑落地面,压抑的情绪终按捺不住,呜呜地哭出来。
人人都说她坚强懂事,是不出差错的乖女儿,指望她能撑起一切;但就如爸爸说的,她其实又怕又累!那怕和累是长期累积的,多年闪躲竞奔,他们终于被死神追上,爸爸是第一个被攫获的——或者说,爸爸以己身为他们挡死神,若她尽全力仍无法护住妈妈和冯家,又该怎么办?
她好想爸爸呀,情愿用自己的命,换回他的命,只要他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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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冯小姐,以后我能不能不要接晚班,快被你妈妈吓坏了!”
看护阿姨抱怨说,天色一黑人少时,妈妈常突然说爸爸站在病房门口,还不停对着门口微笑,活灵活现的样子,连来打针的护士都害怕。
“她太想念我爸爸,所以有幻觉,就拜托阿姨体谅一下。”旭萱安抚说;“等下星期忙完七七,我就可以顾晚上,这几天还是多麻烦阿姨了。”
“好啦,我就再忍几天,冯先生生前也实在对我很好,只是……”看护阿姨吞吞吐吐说;“你妈妈这样,不是好兆头……”
“不会呀,妈妈气色愈来愈好,不是吗?”
的确,妈妈这星期特别神清气爽,和他们姐弟话也多起来,不时讲着小时候的好玩事,前两天还要求看布料做新睡衣,旭萱请人赶制,今天提个大袋子来。
“萱萱,你爸爸请我吃面了!”敏贞见了她就说。
“在那个地方吗?”旭萱直觉问。
“当然是同样的地方,他吃面吃到一半,忽然对我说一起吃吧,我好高兴,他终于看见我了!”
“然后呢?”
“我欢欢喜喜坐在他身边,吃第一口,就醒来了。”敏贞仍在回忆那滋味。
眼前的妈妈,双眸火晶明亮,两颊泛桃花红,像极少女时代美丽的照片,是身体好转的迹象吧?爸爸在天之灵一定会庇佑妈妈早日康复的。
由袋子取出新裁的衣裳,宽松的睡衣形式,方便身上管线缠绕,重要的是布料,淡紫的底,上面交叠小小的白蝶花,是敏贞设计销售很好的一款花色。
“要不要现在换上?”旭萱问。
“我明天要重新插管,过几天再换吧!”敏贞摩挲衣裳,轻轻缓缓说;“真希望你们能看到这白蝶花,在外公家的后山上,大树爬满了细藤,就开出这蝴蝶似的小白花,很凄楚缠绵……可惜二十几年前被一场大水冲走了,本以为会在哪儿看它们又落地生根……但没有,仿佛由这世界消失,只留在我的画笔下……若不是你爸爸也亲眼见过,我会以为是少女时的幻想,如今你爸爸走了,就再也没有人了……”
“妈,这属于你和爸爸独有的记忆,我们也会永远珍藏在心底。”
“是呀,能这样去爱和被爱,是好幸福的事……可惜一切都要走的,包括大树、白蝶花、你爸爸,还有我……都不会再有了……”
“妈——”旭萱眉微蹙。
“我是开心的呀,你们好能干,把爸爸葬礼办得风光周到,旭晶和旭东也都懂事很多,我想爸爸是安心了。”敏贞嘴里又兀自念着说;“唉,现在头脑变很差,有一首‘藤树歌’,想了一天都想不全。”
“什么‘藤树歌’?”
“你们年轻人没听过,是古老的山歌……你爸爸第一次念给我听时,已在表达爱意,我却认为他坏心肠……有没有纸笔,帮我记一记,或者能想完整。”
“妈会不会太累了?”
“不会,今天精神特别好,不想出来睡不着。”
母女两个忙着,一字一句拼凑填写,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台南小镇,敏贞教五岁的旭萱读书写字,只不过现在颠倒过来,是女儿帮妈妈拿笔写字,直到敏贞精神不济,闭眼睡去。
就着灯光,旭萱再把纸上的字细细看过,想象着年轻英俊的爸爸念这首山歌时的神情和心情,如今歌在人已亡,不禁又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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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子夜十二点以前要结束一切,亡者不可再留恋,需赶路到另一个世界。
亲友们都已散去,只留下葬仪社老板和旭萱三姐弟,在深如一口井的黑夜,生灵走避恍如鬼域的巷道,生起一大桶火,烧朵朵纸莲花、纸元宝,盼爸爸一路好走,好过关。
金色火舌舞蹈般一下盘旋一下窜飞,照着旭萱和弟妹悲伤哭肿的脸庞。
时辰将至,葬仪社老板搬出祭桌、白幡、白巾、白烛……大小祭祀用品,全匡啷啷往火里丢,火焰猛地拔高,火星劈哩啪啦四散进溅,大家往后跳开。
“这些全要烧掉?”旭萱问。
“是的,往生者,已没有回头路。”葬仪社老板说。
就这样,七七四十九天一步一步难以割舍的仪式,也终将散去,只剩亡者的遗照和牌位。回到不再有灵堂的家里,有种陌生空荡的感觉。
大钟叮当一响,十二点整,外面有夜狗凄凄低吠,旭萱吩咐弟妹说;
“我去医院照顾妈妈,阿好姨不在,你们怕的话,可以到隔壁姨婆家睡。”
“我不怕,我睡家里就好。”旭晶说。
“我也是。”旭东说。
唉,亡者已远,生者仍要走下去,看着未成年的弟妹,超乎年龄的坚强,从不诉苦,只努力恢复正常的生活,又不觉心酸。旭萱已向学校办理休学,打算以医院为家,专心照顾妈妈,把自己的人生放一边。
正要出门时,电话铃响起。
“冯小姐,快点来,你妈妈快不行了!”看护阿姨在那头说。
怎么会?竟在这时候……旭萱浑身发冷,弟妹眼中也充满惊悸,拨了电话到隔壁,弘睿舅舅立刻开车过来,载他们姐弟三人一路飞奔到医院,纪仁姨公、惜梅姨婆搭计程车紧随在后。
大家脑中不断想,敏贞能像以往一样,和病魔死神奋战,再度熬过来吗?
跋到医院时,敏贞的病床已被屏帘整个封围住,医疗小组正在急救中,很清楚听到各种仪器哔剥响,然后是电击心脏的声音,一次又一次……
“我睡到半夜突然惊醒,看见冯太太喉咙的管子掉下来,脸都变黑了!”看护阿姨急哭说;“以前也发生过好几次,冯太太很机警,会自己或叫人接回去,但这次没叫我,都没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