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萱是对的,他们真的不适合——她敏感、偏执、孤绝的气质,像身上永远的伤疤,很难去除掉;而他天生生意人,血液中流着金钱和利益,也是身上永远的印记,也除不掉的,两种性格如同油和水,永远无法调合在一起。
他内心长久的一块大石砰然落下,也仿佛由某个执念中醒来,既是天生不适合,又何必为这一切烦恼自乱呢?
奇怪的是,当把旭萱由正常的名媛淑女队伍抽离出来后,再度看她,那纤瘦的身形甚是薄弱,但望进那眸子,又深浓得不见底,如黑晶玉经千年霜万年雪坚硬而不摧。
这是辰阳第一次略过皮相外表,真正去贴近一个人的灵魂,但他未察觉,只是心情忽如浩荡之水无边化开,温柔且平静,问出的第一句话是;
“你身上的伤还好吗?”
“哦,都是些小伤,过几天就好了。”被他突来的关怀吓一跳,她说;“这要拜托一下,火灾和受伤的事,千万别告诉我爸爸。”
“报喜不报忧?”他抬眉。
“他烦心事已经够多,我不要他再为我担忧。”她又说;“这有,别介意艾琳刚才的话,我们研究这些心理行为,难免见什么都套上去,没什么意义。”
“我觉得很有意义,且受益良多,也因此更了解你。”
“不是我,是这一类型的人。”她心念一转到柯小姐,自然不敢提,又有点想安慰他说;“爸爸说百货商场扒得富丽堂皇,人气财气都旺,非常成功,是妈妈住院后少数令他心情好的事。很谢谢你,没有把冯家一脚——”
“一脚踢开?你应该去研究商人心理学,才能更了解我,我不是会为个人私事破坏商誉的人。”他曾经非常想,但咬牙忍耐过去了。“虽然我不如你博爱大众,你嫌我铜臭味重,但我们颜家信用第一,法律契约白纸黑字定下的就绝对遵守。当你说我会欺骗背信时,是很伤人的,也许你看不惯我的某些作为,但我一旦承诺的事,就不会毁诺。”
没想到一句感谢,却惹来那么多不平和牢骚!他为什么还记得如此清楚?他要她怎么回应,说对不起吗?她以为他早不在乎了!
他也察觉自己失态,生硬转个话题说;“你为什么突然出国念书呢?”
“也不算突然,是前年申请到的学校,只是妈妈舍不得,我才留在台北念研究所。去年艾琳又再度问我意愿,妈妈就同意我来了。”
“如果前年你出国念书,我们就不会认识了——”辰阳随即自己摇头否定掉说;“不,以你爸爸的坚持,无论如何都会制造机会,我们注定会认识,怎么都逃不掉!”
逃不掉几个宇,像挑起的琴弦,咚地一声敲在两人的心上。
“连这次纽瓦克之行也是你爸爸的老诡计吧?”他继续说。
“爸爸的确担心我啦!”还是要护一下。旭萱说;“以后我爸爸再有这种要求,你听过就算了,拜托别理他,就不会觉得又中计了。”
“我突然想起你说的那句‘脚长在我身上’,没人逼得了我。”他没生气。
“有吗?我什么时候说的?”
“我去桃园庙里接你那一次。”他笑出来。
他们真能这样友好地聊天吗?旭萱觉得好奇妙,也许因身在异国远离台湾的种种人事包袱,不再有嫁娶争土的反复争执,教堂内又如此宁静,他回到了人我本性,几乎像在以缘姐家的那个他。
请他吃饭应该是会很愉快的事,她正要开口邀约时,有人打开大厅的门。
“颜先生,我来提醒你的,你还有一场晚宴,必须赶回曼哈顿。”
噢!司机,几乎忘了还有这个人。辰阳忽然生出不舍之情,从纽约出发时的冷漠不甘,到此刻的不想离开,心情竟三百六十度大转变,真不知该说什么。是艾琳教授的心理学太神奇?他差不多要感谢冯老板逼他来这一趟了。
“是有一场晚宴,得赶回去。”他最后只呐呐说。
两个身影前后消失,大厅门晃动了几下,接着是大片的寂静,所有骚动瞬间停止,仿佛只是一场迷离的梦。她问自己,辰阳刚刚在这里吗?
是的,他在,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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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和爸爸通电话,旭萱努力把话题集中在刚考上理想高中,让大家很放心的旭东,但躲不掉的最后还是谈到辰阳。
“爸就那么喜欢辰阳呀,到现在还不死心?”她万般无奈说。
“以男人看男人的眼光,辰阳的魄力和强悍都令人激赏。虽然你小女孩的眼光和我不同,但以辰阳年纪轻轻即扛重任,一点张狂跋扈又何妨?如果太温吞软弱,我还不要他做冯家女婿呢!”绍远又叨叨接着说;“我已经告诉辰阳你回台北的时间,他比你早几天回来,还说要亲自带你去参观百货商场,看来你们复合的希望很大!”
“爸,辰阳只是客气话!”她好为难,不知该如何解释,她不相信一年后她和辰阳会更适合,或她有足够条件当颜家长孙媳,怕爸爸又空期待一场。
“萱萱,爸爸老了,也累了……”那头绍远忽然长叹一声说;“妈妈苦了一辈子,我连她都快保护不了,更不用说你们姐弟三人,还有叔叔、舅舅们……我知道给你太多压力,但我实在心里着急,真对不起……”
“爸别这样说,你这样子我好难过,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没尽到做女儿的责任,我没帮到你……”她眼眶发热,爸爸怎么突然感性脆弱起来?他向来坚强不倒,几乎没有失措慌乱的时候。
“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是我们的小太阳,因为你,妈妈才回到我的身边,才有旭晶和旭东,我们才有完整的家,拥有那么多年美好的岁月。”绍远一改沮丧声音,温柔说;“妈妈看到你,病就会好大半。”
“我很快就回家了,再过十天。”她说。
“对妈妈来说还是很久,还要再念你十天,十天很久呀……”
后来旭萱才知道,妈妈左肺已全部坏死外,上个月右肺也接着感染坏了三分之一,做了气切手术,由喉咙处开洞插管需全天候靠机器呼吸,还得定时人工抽痰,身体状况在挡不住的恶化中。
绍远是为此失措慌乱的,但他决定先不告诉女儿,怕影响她的心情,想反正她快回家了,回家就会知道,还是让她专心把研究做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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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琳和五个小组成员借用教堂会议室长桌,把所有资料摊开来逐一讨论,看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再过六天,纽瓦克的工作就要结束了。
十一点整的时候,牧师走进来,说有旭萱电话,台北打来的。
怎么会?今天才星期四,不是爸爸打电话的时间,不会又是有关辰阳吧?她快步走到小办公室。
“哈啰,我是旭萱。”
“旭萱吗?”那一头重复问,声音吵杂且模糊。
“我是。爸爸吗?怎么听不清楚?”
又一阵尖嘎杂波,线路终于通了,那一头说;“我是伟圣舅舅。”
“舅舅?怎么是你,我爸爸呢?”她极惊讶,一时还没想到别的念头。
“你爸爸……”电话又受干扰。
“爸爸还在医院吗?是不是妈妈出事了?妈妈怎么了?”她开始紧张。
“旭萱你听好……”伟圣停顿一下,低低说了一段话,又停顿一下。“听明白了吗?你一定要坚强,能够的话,立刻搭飞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