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红蝴蝶已不在天上,难道是……客人来了?
这儿除了稻田外,还有香蕉园、槟榔园和高高低低的椰子树,座落其间的两层楼房,刚刚整修过,但看起来还挺荒僻的。
“偏偏要住那么远的地方,两个人每天骑摩托车去工厂和卫生所,都不嫌累吗?”由黑轿车出来的昭云说,一边用手帕按去脸上的油汗。
晴铃走出院子时,雨洋已抱着欢儿在一旁迎客。
“环境不错呀,空气很新鲜,年轻人喜欢就好。”后下车的惜梅说。
“妈!”
“惜梅姨!”他们恭谨地叫着。
虽然去年晴铃大月复便便即将生产前,昭云忍不住做母亲的心肠来探望,表示了原谅和接受,但对雨洋仍没太好脸色。雨洋也知趣,每次晴铃娘家婆婆妈妈来的时候,他总是忙里忙外,让晴铃能专心和亲人闲话家常。
昭云初看雨洋做家事吓一大跳,她家丈夫和儿子可从来不碰锅碗瓢盆的,人才会有出息嘛!她不知该训女儿或女婿,直到惜梅说:
“外省男人比较疼老婆,不太摆大男人的样子。”
结果,雨洋外面工厂做得有声有色,老婆女儿养得白白胖胖,也没饿到冻到。昭云不得不承认,嫁外省人也不太坏啦,至少有不必伺候公婆的好处,过了门就自己当家做主,少受很多为人媳妇的辛酸和委屈,这可合了晴铃那不受拘束的脾气。
她抱过外孙女,那熟睡的小脸蛋真可爱极了,散着百闻不厌的女乃香。
“喔,对了,范老师要我带个红包给欢儿。”惜梅翻着皮包。“我看他一个人很孤单,问他为什么不搬来和你们一起住,他说不放心云朋在孤儿院里,偶尔也要让这孩子假日有个去处。”
“这就是范二哥的个性,先是雨洋,后是云朋,有『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胸襟。”晴铃说:“云朋升高二了吧?上回他写信来,提到何院长设奖学金供他念书的事,甚至出国留学都没问题,是真的吗?”
“何院长是真的疼孩子,恰好云朋又很用功上进,人家也才肯出钱栽培。”惜梅说:“讲到这里才想到,何院长已经正式领养敏敏了!”
“怎么会呢?秀平不是才由孤儿院带回敏敏吗?”晴铃惊讶说。
“秀平再嫁的丈夫会打小孩,有一次把敏敏夹在竹子女圭女圭车后面,毫无抵抗地抽打,才六岁的孩子全身一条条血痕,何院长就采取法律行动了。”惜梅说。
“早知道我就先领养敏敏,毕竟我是看着她出生成长的。”晴铃说。
“唉,都太慢了,一切已成定局了。”惜梅说着,又取出几个精致的红绸小方袋。“这是敏贞到庙里为欢儿求的平安符,秀平、杏霞和一些太太都加一份,我这走走,才晓得妳以前在塯公圳的人缘有多好,大家都很想念妳呢!”
“我也想等欢儿再大一点时,回台北看看大家。”晴铃说。
“想看就要快,塯公圳已经开始填平了,人事会发生很多变化呢!”惜梅说:“光是去年涵娟嫁到美国的事,就令人感慨至今。”
“世间事都料不准的,我们也没想到阿铃会嫁给外省仔……”昭云说。
“姻缘喔--”两位五十刚出头的太太同时说,都笑了出来。
姻缘,不是妳的,强求不来;是妳的,躲不掉,要好好把握和珍惜……这是敏贞姊说过的话,现在终于懂了。思及她,晴铃问:“敏贞表姊身体还好吗?”
“敏贞从疗养院回家后,情况一直不错。她自己也小心配合医治,说不愿让三个孩子像她一样从小就受失去母亲的苦,怎么也要活下去,亲眼看他们长大……”惜梅说:“也难为绍远了,他是天底下最有耐心的丈夫。”
大家都点头同意,沉默一会,晴铃又问:“对了!杏霞没再闹忧郁吧?”
“杏霞呀,今年初发现女儿意芊有正式法号又上山讲道后,就天天防她落发出家,逼她专科一毕业就要出去找工作,很没有安全感。”惜梅说。
“唉!人各有命呀!”昭云话中有话地说:“父母健在的孩子最好命啦,你们偏不知珍惜,总要伤父母的心。”
“妈--”晴铃喊了一声。
“妳大哥明年元旦要结婚,妳不回来喝喜酒,就太说不过去了!”昭云说。
“可是,爸爸--”晴铃迟疑着。
“外孙女都有了,他还能怎么样?”昭云说:“何况启棠孩子手里抱一个,太太肚子又一个,有怨也不计较了。看他全家团圆,我们就得骨肉分离吗?”
“我们台湾人有一句话『女儿三年不回娘家,永远不能再踏进门』,妳是一定要回去的。”惜梅说。
“明年农历年就满三年了,妳爸再老顽固,也不敢挡妳。”昭云说:“我准备大宴一场,结婚、回门、满月,周岁一起办,差不多要几桌,我来算算看……”
谈笑晏晏中,天色渐渐暗去,灯也亮起,秋蛙跳入浅池深塘,由低鼓到高歌,如奏鸣曲般,颂着太平盛世的百姓乐。
整个岛屿都在黑夜的笼罩下,温暖的是窗后那一盏一盏柔黄的光芒,由北连绵到南,由西迤逦到东,是异乡旅人最大的慰藉。
他们都曾在此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盏灯,从此不再是过客,而是归人。
全书完
后记--二○○四年访谈录
前提:只限于曾在书中出现的孩子们(叶承熙、伍涵娟、邱弘勋、邱弘毅略去,因为在作者眼中,他们是长辈,没胆量去打扰;方意芊、郑荣美已不在人世,自然缺席。其余排名,按年龄大小之顺序)。
一、邱弘睿(邱纪仁、朱惜梅三子,《长相思》系列出现过)--
妳没看我很忙吗?一堆会要开,一堆公文要批。对!我自找的,小时候爱上书,现在当然搞斗争啦……谁?晴铃姊?我就记得做风筝和爬窗户那几段……害他们?说实话怎么会害人?我就是有一说一,才爬到今天的位置呀,呵呵!
原版的《情灵》?小范姊夫好象有写过那么一本,提到矿场的……对!有一阵子煤矿灾变很多,八成是写“男主角死于矿灾,女主角终身不嫁,服务山地”的剧情吧。
永恩医院呀,后来合并到其它医院,宿舍和我们邱家都拆了,全盖起高楼,再也找不到了,这就是大都会台北呀!
(作者收起笔记本,又对他吱喳几句)
什么?妳要写我?是谁说邱家老三最好的?拜托,我现在有身分有地位,存心要破坏我的形象吗……喂!妳太目无尊长了,从小就欠教训,妳敢写,妳就玩完了……
二,张云朋(《紫晶水仙》的男配角,在何院长赞助下读完法律学位,又娶了富家千金而平步青云)--
嘿!小姐,妳真会找人,我才到洛杉矶,就被妳逮到,别跟那么紧,好不好?我的工作可比妳写小说重要多了……稿子?我刚在飞机上瞄两眼,晴铃姨,妳写得勉强及格;但小范叔不太一样,他明明是沉默寡言很酷的军人样子,妳那超可怕的文艺腔,也把他写得太阴柔滥情了吧?
原版的《情灵》?我不太记得内容,妳晓得我不太看那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好象是“女主角嫁给某某医生,男主角遁入空门”的结局。
妳问大范叔呀,在大陆开放后回汾阳老家几次(注:《琉璃草》描写过范家),还带了我父亲和几位老友的骨灰返乡安葬。很不幸的,他念念不忘的妻子已死于文革,今生不能再见。女儿过得还不错,父女重逢后,他心愿已了,再撑不住,没多久就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