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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灵 第26页

作者:言妍

晴铃在门诊室忙了一下午,回到办公桌时发现一个大信封。拆开看,是早上才交给咸柏的《零雨集》,她慌急地问:

“这本书是什么时候送来的?谁送来的?”

“没多久前吧!是育幼院常来找妳的张云朋小弟弟。”隔壁桌的同事说。

晴铃冲出卫生所,又冲到塯公圳桥头,人车往来中,没有云朋,也没有雨洋。

但他是真的来了,悄悄来看她了,她从不是自作多情呀!

才送还的诗集,几小时后又回到她手中,是他,是她,同样的心,都不舍斩断这牵系吗?那为什么又不留下,仅给她一个空无的雁天呢?

人远去,魂归还,是输,是赢,也实在分不清楚了……

右望塯公圳,源源不止而来,两岸杨柳蒙蒙。

左望塯公圳,淙淙涌流而下,世间烟尘漫漫。

石桥之上,她将诗集紧紧贴在心口,然后又缓缓翻开那片海天颜色,千回百转苦心真意的爱情印记呀……

眼前渐渐模糊不清了,泪水流到书页的背面,雨洋写着:

蔚蓝之境

不属于黑暗之人

第六章

“火车行到伊都,阿末伊都丢,唉唷磅空内。磅空的水伊都,丢丢铜仔伊都,阿末伊都,丢仔伊都滴落来……”

坐在身旁的阿婆正用无牙的嘴教小孙子唱这首宜兰民谣〈丢丢铜仔〉。

喑哑老声和清脆童音交织中,火车轰隆隆穿过山洞,短暂的黑暗和呛鼻的煤烟味过后,一会儿又是青山绿水好空气。

台湾北部丘陵虽然海拔不高,但峦脉层叠险峭,铁道是弯弯曲曲的窄轨,尤其偏远的采矿小镇,更是轻简的柴油车,速度稍快就像要飞落山间溪涧。

晴铃扶紧座椅的边缘,转头正要和大哥说话时,发现那一群十来个肤色黧黑并彩纹刺青的男人又瞪视她。

罢才和阿婆闲聊过,说矿场每年都会到台东地区去召募工人,因为收入比种田、打猎、伐木都好,高山族人一批批前来。他们大概很少看到像晴铃这样细白秀气的都市小姐,眼光一直瞟过来。

“我们要不要换到别的车厢?”建彬不太高兴,问妹妹。

“换什么?他们可都是我未来的病人,当然要习惯给他们看啦!”晴铃不但没有避开,反而友善微笑,老实山胞们腼腆地把脸转开。

“有时我真不懂妳,为什么不像别人家的女孩乖巧温顺,放着好日子不过,先是每天探访贫民区,现在又跑到这荒山野地来。”建彬说:“我真后悔买那本《南丁榜尔传记》给妳看。”

“你自己不也崇拜过史怀哲,说要到非洲行医吗?”晴铃心情好,和哥哥抬起杠来。“你那伟大的理想呢?不会就变成在新竹开最大的医院满身铜臭味了吧?”

“才不是那样!我只是发现自己像纪仁姨丈,比较喜欢做医学研究,若凭一时热情上山下海,到时信息不足,人落伍了,就什么也做不出来了!”他辩着说。

“不要把纪仁姨丈拖下水,他是医人胜过医病,真正宅心仁厚。”晴铃说:“我看是你被启棠影响了,以追逐名利为目标。”

“妳为什么老要和启棠唱反调呢?他的想法也没错,现在台湾人口集中都市,医疗需要快速发展,才能配合国家的现代化,不见得就只关名利。”建彬又说:“启棠已经对妳够好了,差不多处处忍让,妳也该收起任性脾气,真正去了解他,否则他被别的女孩子抢走,妳向我哭诉也没有用!”

“抢呀!我不会哭诉的。”晴铃说。

“真的?”建彬扬扬眉。“老实说,我们医院有不少护士喜欢启棠,有时还一起喝咖啡什么的,当然都是妳给他冷面孔看之后,妳都不怕呀?”

“不怕。”她转为严肃。“哥,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并不想嫁给他。”

“妳又任性了!妳不嫁给启棠,又要嫁谁呢?放眼望去,他的条件是最好的,几乎无可挑剔,我们全家都喜欢他,妳还有什么不满意?”建彬说。

“只因为他条件最好,我就非要嫁他不可吗?”她问。

“最好的不嫁?怎么,妳要嫁二流的阿猫、三流的阿狗吗?”他半开玩笑说。

“爱情呢?如果我没办法爱启棠呢?”她又问。

“阿铃,妳文艺小说看太多了!”建彬故意用小名,还打个不耐烦的呵欠。“如果条件最好的都不能爱,表示妳头壳坏了,要拆开来修理修理啦!”

就是这根深蒂固的大男人主义作风,姊妹女儿的婚姻仍是半安排的,认为父兄的眼光才正确,要经过他们筛选的男人才能约会恋爱。所以三年来,启棠认定她、陈家人认定启棠,她就如被大头针钉住的蝴蝶一般,没有抗拒的余地。

多少次,她和启棠谈彼此的歧异,也向家人表达不适合的感觉,一旦试着想停止这段交往时,他们便以“任性”、“小姐脾气”来解释,从不认真听她心里的话,唯一通融的就是时间,一年又一年,直到她不得不嫁为止。

倘若没有认识雨洋,不知爱情心荡神迷的匮力,不知爱情心碎魂销的执着,不知曾经沧海难为水,不知相思绵绵无绝期,她可能就乖乖就范嫁给启棠,做个标准的医师太太,过她平顺却也乏味的一生。

但雨洋毕竟出现了呀!想起他,一切外在的烦忧都没有了,像内心有个最纯最净的空间、最美最真的天地,在其中倘徉泅游,有着无限的满足和快乐,嘴角也不禁泛出神秘愉悦的笑容。

活了二十四岁才仅仅碰到一个心动的人,无论如何,她都会找到他的!

一个多月前收到雨洋送回的《零雨集》后,她立刻去育幼院找云朋,他坦承见过雨洋,还拿出一块比手掌略小、有线条的漂亮浅黑石头,献宝般说:

“看!像不像台湾的形状?是小范叔叔在山里捡到,特别送我的。”

胖了一些的台湾,也似有柄的芭蕉叶,那必有雨洋汗渍、体温、肤纹曾经细细润摩过的,她握在手心,愈来愈紧、愈来愈热,感觉正与他接触。

咫尺天涯,他为什么连见一面都不肯呢?

眼眶酸楚湿热,耳旁还听到云朋开心地说:“晴铃阿姨,妳知道它为什么是浅黑色吗?小范叔叔说这应该叫烟黑,因为在煤矿坑附近,被染成这样了。”

“煤矿坑?”她眼睛一亮。“小范叔叔说他在煤矿区吗?”

“嗯。”云朋点点头。

“在哪里?你有他的地址吗?”她兴奋得心要跳出来。

“我没有。”见她失望,他又急忙说:“可是大范叔叔有呀,我有看过,就放在他床底下的大皮箱里,和我爸爸大陆老家的信放在一起。”

晴铃灵光乍现,如见一丝希望。她要求云朋在周末探访咸柏时,想办法偷偷背下或抄下皮箱内雨洋的地址;而聪明的云朋也不负所托,很快完成任务。

她查出那个矿区后,恨不得插一双翅膀就飞去找雨洋!但坐在宿舍窗台前,望着夏天来临即将要开小刷子般花朵的白千层,它彷佛絮絮说:

这样好吗?他会见妳吗?他已说妳是蔚蓝、他是黑暗,不交集的日女孩和夜男孩;如此一年迂回隐密纯粹心灵感应似的恋爱,脆弱如风中一丝线,飘渺如清晨一场雾,妳应该更了解彼此才对,再也禁不起莽撞了。

所以,她沉静下来了,试着再懂他、再懂自己。

在某个咬牙苦思的黄昏,初蝉鸣叫断续传来,回忆去年此时在内巷第一次遇见苍白疲累的雨洋,她整个人忽然欢跃起来,急忙找出差不多时间参加的“山地保健宣导”研习会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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