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陌生男子的床了……但家教严格的晴铃大方坐下来之外,还东张西望,彷佛在测试可侵犯他隐私到什么程度……若先前有疑虑,也因为爬窗被他发现而完全消除,反正最坏的已经看过,就不必再忍那一点矜持和顾忌了。
她当然还不明白这是恋爱女子的任性和冲动,人的感情总是先理智而行。
眼中有神秘的光彩,心也愈来愈大胆,本来在膝上的手,模一会纸门,旁边堆着他的衣服杂物,很自然地,就翻探起他的私密来。
旭萱问了色彩的事,声音吓晴铃一跳,她忙抓出一本书,正襟危坐假装阅读。
书薄薄的,封面烟绿,下半部是几株随风摇摆的芦苇草,上半部则是孤傲的三个白色字体《零雨集》,作者“雁天”。
打开看,是印得很雅致的诗集,长短句子错落着,每首诗名都是两个字,〈北祭〉、〈忘川〉、〈七夜〉、〈冷月〉、〈挽歌〉、〈潮音〉、〈千帆〉、〈羁旅〉……一眼望去的字里行间,都有着浓浓的愁意。
嘿,还有一首叫〈风筝)呢,晴铃默念其中的几句:
瘦扎的沙雁与云诀别
纤小的手承不住九天的哀恸
断了,眉心的点碧化血泪
远了,眸外的花颜成寂寥
空无是生平
喔,好悲凉呀!晴铃虽然不常接触新诗,但也是散文和小说的文艺爱好者,很容易被美好的文字吸引。她蹙着眉抬起头,雨洋正注视她。
“我刚好翻到这本诗集。”她有些不好意思说:“雁天是谁呀?我对现代诗不熟,很多都看不懂,但我喜欢雁天的诗,很入我的心。”
“雁天几年前死了,连同他所有的作品,就像一颗快速坠落的流星,已经没有人记得了。”雨洋声调平板,目光移回手上糊的竹和纸。“妳最好别看,也别喜欢他的诗,那是禁书。”
“就跟阿Q一样吗?”她说。
“妳知道阿Q了?”他扬眉。
“嗯,他是大陆作家鲁迅笔下的一个人物,也是禁书,我特别去问我姨丈的。”晴铃又加一句:“我姨丈还反问我是从哪儿听来的阿Q。”
“妳怎么说?”他紧张了。
“我当然没有说你啦!如果他知道他的司机专看禁书,会吓昏的。”她说。
真不该再让她靠近了,虽然那纯真是挡不住的诱惑,但她多无辜!
雨洋不再言语,闷头扎完两只风筝,急切地让翩翩蝴蝶系着彩带飞走……
“好漂亮呀!明天我们就去放!”两个孩子拿到成品,开心极了。
“还要看天气和风向,好风筝一定要好天放。”晴铃也很高兴。
唯有雨洋后悔应允了这一晚,情绪有些沮丧,只想快点送他们离开。
才八点钟,月还在上升中。这院落最深隐地已经比别处阴暗,像汇集了天地所有的黑颜色,孩子们又想到传说中的吊死鬼。
有阳气重的雨洋在,晴铃没有半点惧意,还说:
“我一直很好奇,榕树区前面有不少空房,你为什么偏偏选这一间?”
他又回到十棒子打不出一句话的阴阳怪气状态。晴铃也不逼他,走到她自己的后窗下说:“手借一下,我才爬得进去。”
雨洋没有选择,脸色不佳地搭手让她踩。晴铃轻巧一纵坐在窗台上,双眸笑弯了如月,直直看入他比黑夜还黑的眼睛,令他忍不住说:
“我住这里,是怕闲杂人吵,但似乎躲下掉,闲人还是来。妳呢?妳又为什么住乐树区的最尾一间呢?”
“我妈说离马路远,住宿才安全呀!”她回答。
最安全处反而最危险,她也躲不掉,坏人仍然来。若不是他还有一点良知和自制力,这与世隔绝之地,他必会带她一起沉沦,那么,后悔的将是她了。
走远一点,听到没有,离我愈远愈好……雨洋在心中低喃着。
躺在榻榻米上,他注视一只忙着结网的蜘蛛。牠不知有人在看牠。
而她呢,在后窗偷窥,不知造物者也正在暗中偷笑。
在至高无上的牠眼里,人与蜘蛛皆同,惯于陷入自己编织的网中。
聪明的人,学会把网编得比较漂亮而已。
一根丝、两根丝、三根丝、四根丝……对她,他也犯了许多错误,有意的,无意的;存心的,不存心的。
没办法,结网是本能,只要她别傻傻地跳进来就好。诗人说:
不要靠近我
怕妳失去自己的影子
第四章
黄昏仅余的几丝云彩,被突来的一阵急雨抹去,天蓦然全黑,这一雨便成冬的深秋,温度陡遽下降。
两个男人跑着横越马路,穿过骑楼底下避雨的人群,进入一家北方面馆。
“又湿又冷的,来点小酒吧?”陆正霄说。
他梳个整齐的西装头,穿著西装裤、衬衫和羊毛衣,三十五岁教授身分的人,书生气质已胜过当年的军人本色,尚有存留的就是坐站都挺拔的姿势吧!
“如果嫂子不介意的话。”雨洋说。
他和正霄差不多高度,还是小平头,身上宽松长裤、皱短袖衫和旧薄夹克,虽然小五岁年纪,但那犷放不羁的神情,感觉是更多的沧桑,更难捉模的一个人。
“如果是陪你雨洋老弟喝的,她绝不吭气。”正霄笑着说。
他们点了大烙饼,几样口味重的小菜,河北同乡的老板还特别拿出私藏的高粱酒,说:“这是为范老师病好预备的,你们先尝尝看!”
“不怕我们喝光吗?”正霄说。
“还有!还有!我货源多着呢!”老板笑嘻嘻说。
外面的雨倏然停了,水气仍漫淹,正霄走到店面口,仔细地左瞧右瞧。
“我告诉过你的,便衣已经撤掉了。”等他回座,雨洋低声说:“我猜又有什么大案子让他们分心。我算过了气的异议份子,每天就在医院和二哥家之间来回,他们大概也跟烦了。”
“你快来五个月了吧?军方警方这次都还客气,这要谢谢邱院长的担保。他在本省籍人士里算很有份量的一位,极有正义感,大家多少卖他的面子。”正霄说:“如果你要动,现在正是时机,你想去的地方我都打点好了。”
这原是雨洋最迫切希望的,毕竟以自己的身分,仍怕不小心会拖累别人。但他又好象有点习惯目前单纯的生活,提起要离开,竟有几分迟疑。
“你是担心二哥吗?”正霄问。
雨洋内心浮起的是另一个人,总是穿白着蓝的窕窈身影,带有浅浅酒窝的甜美笑容,常在最出其不意的时候喊住他,用各式各样的话语淹没他。渐渐地,一天没见到她--比如她回新竹,就会生出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寂寞感。
“你若改变心意要留在台北,那是最好了。”正霄未察觉他的心不在焉,继续说:“我想办法帮你拿回当年来不及领的大学文凭,找一份好工作……”
“然后等哪一天他们闲着没事干,想起我,又来猫捉耗子拿我寻开心吗?”雨洋回说:“不,谢了!”
这时食物送上桌,他们暂停交谈。
热菜塞几口,酒几杯下肚,雨洋才又说:“二哥健康进展得很好,还计画明年秋天回学校教书,我再陪他一阵子,年底就走。”
到年底,也许晴铃又变成普通女孩子中的一个,索然无味的,于他如木头。
正霄见雨洋一会儿大吃、一会儿发愣的,不似平日冷冷无感的模样,想起刚才咸柏请求多注意晴铃的事。
他当即的反应是咸柏病昏头了,晴铃受到邱家严密保护,又有个论及婚嫁的男朋友,八竿子也和雨洋扯不上关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