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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浮在半空中,她已失去了自己的岛,无处可攀,四周的雾仍不散,看不到前与后,想站也站不直身。陪伴的还是只有那一头狼,也是飞著,最初是都背对著她,毛色灰黯;后来转身对她,眼是盲的,阴翳晦蒙,而嘴旁都是血,接著整脸全身血淋淋的……
她要喊它,说对不住,是我的错,我害你失去自由,失去生命,失去海阔天空,但却什么都抓不到呀!
“迟风——”燕姝猛地睁开眼。
在她房间里,宁静的燕子观,三条青纱佩帷,三个曾受大明皇帝亲赐及祝福的观音,是嘉靖年间的升平景象吗?!多可叹,死的死、寡居的寡居、心碎的心碎,真是恩典吗?她看到坐在椅子上打盹的王伯岩,忍著虚弱叫道:“起来!起来!我昏倒了吗?几天了?李迟风……他……还活著吗?”
那凄测之声,让王伯岩吓醒,慌张地说:“一天,你昏了一天。李迟风……嗯!听说被关在总兵衙门府,街上闹得很,什么消息都有,就没说他死的,所以应该还活著。”
“哥,你……你过来。”燕姝轻声说,等他靠近,一拳捶他的肩,却没力气,“你为何也骗我,骗我去招降……让我做了不义之人?”
“我没有,我也被蒙在鼓里呀!李迟风虽和我有不快,但他曾有恩於我,我再糊涂,也不会害他。”王伯岩哭丧著脸说:“我现在也急呀!我们如今都成了罗龙文之流的人物,那些海上兄弟绝不会饶我的。”
迟风说,绝不饶你、绝不饶你……燕姝突然悲哭出来,从未有的揪人心肠的声音,哭得呛痛酸楚,一发不可收拾。
“燕儿,别再哭,你从不哭的……”王伯岩手足无措说。
俞平波走到房门口,站了一会儿,神色肃然。
燕姝抬头一见他,立刻止住泪,喘著气问:“他……死了吗?”
“没有。但他伤得很重,大夫正在替他医治。”他说。
“怪,要处死的人还疗伤?我不懂。”王伯岩说。
“这意思是……戚大人不会让迟风死,愿意谈归降议和之事,对不对?”燕姝抓到一丝希望问。
“戚大人还是非除去这贼首不可。”俞平波低声说:“只是当众问斩时,贼首太赢弱了,不太好看。”
“等伤好再杀?大荒唐了!”王伯岩冷哼一声说。
燕姝的泪已乾涩,人彷佛是空的,只盯著俞平波静静的问:“你自始至终都知道内幕,知道『招降』是假吗?”
俞平波本是义正辞严,但见她凌厉的眼神,莫名地心虚说:“你很清楚沿海各地倭寇为祸的惨状,你出生时还差点遭毒手。剿寇几十年,军民疲惫,大匪擒不到,小匪抓不完,这回好不容易逮到李迟风,为了靖海疆,任何有良知的人都应该齐心协力的。”
有良知?燕姝冷冷的说:“李迟风已为朝廷立功,徐首辅答应封他总督一职,他也将确保海疆平定。你们一搅局,不是又要制造新的混乱吗?”
“一个海寇入朝堂当总督?燕姝,你太天真了,那闽广可是会成为走私者及倭人的天堂啊!你……千万不要被他迷惑,海寇都是没仁义道德的!”
这话太刺心,她说:“迟风说,你们利用完他就会杀他,我还说戚大人是正义化身,要他相信我,却没想到堂堂大明亦没诚没信,这算有德吗?”
“他杀人如麻,还求什么诚信?”俞平波说:“我明白你的气愤,但李迟风一死,海寇如去两翼,以后再也不会为乱,不是很值得吗?”
“不会吗?你忘了汪直死后的严重流窜吗?”她说。
“汪直案是时机不对,如今贼匪已在消灭边缘,大头目不在,就只有坐以待毙了。”俞平波又说。
“我并不那么乐观。李迟风在海上的庞大势力你们没看到,也非闽广几支匪寇可比,我劝你们三思而行。”王伯岩说。
“没错,杀了李迟风,群龙无首,恐怕乱子会更大。”燕姝下床说:“让我去见戚大人,我要和他谈!”
“威大人不会见你的,而且,燕子观已被兵官守护,你暂且好好休养。”俞平波说。
“我被软禁了吗?”她的眼中发出厉光。
“燕姝,我知你太久,惜你的才、爱你的德,更敬佩你向来光明磊落的行止。”俞平波的表情相当沉重,有太多言外之意无法表达,“你是我们的观音,替我们平乱事、除妖魔,我……我不希望你因一念之差,反陷入妖魔之手。”
他离去后,那段话仍在屋内回荡不绝,字字敲心。
谁是妖魔?在这混乱的局面中,她已弄不清楚。只知迟风七岁由长坑迷失,绵绵岁月到遇观音,他一直试著走向她,为她而改过迁善,以她为锚、为家人,把生命托付给她;而她所做的,仅是亲自送他上死路?不!观音只有救人於苦海,没有人毁人至死的道理!若他魂魄归天,她亦不能怀著这深深的痛苦及悔恨活下去呀!
“大哥。”燕姝凝重著一张脸说:“你立刻到永宁的『醉月楼』去找个叫清蕊的女人,她知道如何联络迟风的海上兄弟,他们会想办法救迟风的。”
“这一联络,不是又成大乱了?”王伯岩迟疑地说。
“早乱,总比迟风死后无止尽的乱好吧?”她接著又说:“如果可能,快马到南京找个叫做狄岸的人,或许他也能救迟风。”
毫无选择下,王伯岩只有照办。唉!只怕又要担罪了。
燕姝则望向窗外,清冷得忘记是何季节。遗失了季节,就如同遗失了自己,所剩的,就只有欠万众的爱与命了。
第九章
失心
凄恻,恨堆积。
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
斜阳冉冉春无极。
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
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周邦彦·兰陵王
嘉靖四十四年春三月,岁次乙丑。
自去岁深秋,燕姝大病一场后,人更清瘦。她仍迎妈祖,仍为信众解惑,但露面的时间愈来愈少,想取得她亲制的绢袋香膏,也不似从前容易了。
这个月官场盛谈的是严世蕃及罗龙文在北京遭斩首之事,闽人又不免提起风里观音的功绩,连带的想到李迟风。
李迟风的被诱捕,原本是戚家军的胜利,结果在海寇头目未送上刑台前,沿海大小船只不知打哪儿逐渐靠近,有挂倭人八幡旗的、有挂佛朗哥旗的,更有一堆不同色彩名目的,追风逐浪,吓得百姓们收拾行囊,四处避难,县太爷们阻止不了,也跟著躲人,一时之间,风声鹤唳。
在李迟风伤口将好时,原回南京寻妻的狄岸,冒著雨雪专程南下,重申徐阶之意,强迫戚继光放了抓到的人。
戚继光自然满心不甘,因为失去了戚家军大举平寇的机会。他对自己的军队极有信心,对朝廷政策却常常灰心,深觉有志不得伸之苦。
狄岸亲自操船送李迟风出福州外海。当他上了水尽号后,几天之内,那些奇形怪状的各式船只,亦消失在冬天的荒海上,如无影的鬼魅般。
戚继光扼腕哀叹,深恨自己的英雄情结,没当场杀风狼,还延医替他疗伤,误了时机。一跨新年,种种噩运才开始,风狼悄无声息地复仇了。
他的方式也妙,并不杀人犯火,只是深夜鸣海螺,烧一两处无人的空屋衙门,纯捣蛋吓人,却让戚家军忙得人仰马翻,海岸烽烟四起,又无宁日。
燕姝变得更安静了,有时整日就坐在桌前看地图,用朱笔点著温州、长坑、赤霞、仙游、漳洲、潮州……都是风狼这几个月曾“侵扰”过的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