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宅的大门开启,两顶辇轿抬了进来。深蓝色的布帘掀起,头一顶轿放下的是翁太太和翁小少爷。
“爹,爹!”小少爷一回家就喊。
“爹正在谈生意呢!”翁太太好不容易哄得他乖乖的,再带进里屋去。
第二顶轿,先出来个紫衣姑娘,卜见云认出她是翁家的千金,但不记得名字。随著她之后现身的是个红衣姑娘,一个他完全没见过的女孩。
卜见云的双眼立刻被那抹红吸引,像一团赤浓得化不的胭脂,又像海底整片嗜血的赭朱珊瑚,又俗又艳。但那红之中的脸蛋,清姣如蚌壳里方取出的珍珠,黑发覆额,相映如星与夜。乌黑、雪白、胭脂红,都是天地间最纯的颜色啊!
这女孩使他想到涵洞里轻盈的金丝燕,若关入金丝笼中,必然玲珑好看。他低声地问:“她是谁?”
咽喉上的压力让翁炳修无力思考,也马上明白“她”指的是谁,於是沙哑地说:“呃!她就是伯岩的小妹,她……她正扮著观音……”
“观音?哈!”卜见云皮笑向不笑地说:“一方是观音小妹,”方是浦口几万人的性命,王伯岩比较有可能为哪一方回来呢?”
翁炳修很不想回答燕姝,她毕竟是个年轻姑娘,哪能应付海盗呢?但脖子上的手劲就快让他停止呼吸了,在走投无路下,他只得说:“是妹妹……伯岩愿意为这妹妹做任何事……”
卜见云的手松开了说:“好,我就要她。”
鼻喉间的呼吸畅快了,但翁炳修的心却又沉重了。这恩将仇报的王伯岩,当年犯罪潜逃,全靠他这舅舅打理诸事,帮他葬了父亲,又收留妹妹,如今却丢这种烂摊子给他!
燕姝也真是可怜,但牺牲她一人,能救浦口全城人的命,不也是功德一件吗?这或许是她受封为“风里观音”,命中注定要做的善事吧?!
唉!牵连太广,他也只能先求自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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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个早晨,燕姝都随著妈祖宫里的道姑学符咒和消灾之语,有求亡灵解月兑者、求五福康泰者、求雨泽抗旱者、求赦免罪恶者……
因内容繁杂,伴她一起的表妹珮如早因不耐而离席了。
燕姝倒还认真,不懂的就囫囵吞枣,因为需要嘛!
自从她迎妈祖后,就有不少善男信女视她为活神仙,上门要求解运治病,那份虔诚教人不忍拒绝。
但若要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对一个十九岁的姑娘,确实是个压力。她很努力的学,但那些“玄微秘法”、“灵宝大典”和“道藏礼记”,部部都似砖块般沉重,如攀不完的仙山、探不尽的天洞。
“我看哪!那些书还没读完,就先砸死人了。”珮如曾如此埋怨。
要修行!又谈何容易?否则,神仙也不会希罕得像宝了。
燕姝向来有十足十的活力,就像她出娘胎的传奇。每当午后,翁家女眷都闭门小憩时,她还能在太阳底下研制各种香料,再分装到小绢袋里。
“沉香、苜蓿香各五两,白檀香三两,蕾香一两,青木香……”燕姝念著,突然呀地一声,转身跑进屋内。
她爹娘牌位前的青木香已燃到只剩寸许,她忙再点上一炷,并由窗外摘几朵茉莉放在清水盆中,然后很虔敬地叩头。
母亲生她时因失血过多,身体一直很羸弱,但因护儿女心切,医药不离地苦捱到长子、长女嫁娶,幼女选入“观音”,才瞑目归天。
案亲则一生困顿、官场倾轧,后因大哥杀妻畏罪潜逃的刺激,再加上严家的排挤,三年前也含恨辞世。
“爹、娘,请保佑我早日寻到大哥的下落。”燕姝悲声的说:“这是你们生前的遗愿,若女儿不能达成,又有何资格为众人解苦难呢?”
缭绕的青烟,蒙蒙幻形,飞出窗外。在那晴蓝的天空下,有一棵古拙盘结的榕树,还有沿篱笆绽放的白茉莉。
夏蝉嘶嘶,如在低诉,如在传应,教人失神。
有人由院子里匆匆走来,燕姝忙收起伤心,露出沉稳坚毅的模样。既然寄人篱下,就不再是父母呵护著的娇女儿了,就连哭也不许。
“燕姑娘,这衣裙我都清乾净了。”曾妈进了屋子说:“秋天的妈祖宫丰收庆还要穿,别让它生霉长虫了。”
燕姝忙接过那套大红的观音袍,整齐的收在箱底,并放上几个小绢袋说:“放心,这是我自己研磨的『乾香』,薰衣裳特好,不怕潮也不怕虫。”
“乾香?燕姑娘真能干,会弄香,难怪身上屋内都是好闻的味道。”曾妈眼睛一亮地说:“能不能也分我几个,让我的亲戚朋友沾沾仙气?”
“仙气倒是没有,你喜欢就拿去吧!”燕姝微笑著说。
曾妈自然就不客气了。
到翁家这两年,燕姝的衣食起居都由曾妈一手照应,但曾妈不比玉嫂,没有自幼的养育感情,不但不能深赖,偶尔还得“贿赂”一下。
她非常想念像第二个母亲的玉嫂,但爹过世后,奴仆解散,玉嫂也呼天抢地的被儿子接回乡下去了。
“还是我们燕姑娘慷慨识大体,莫怪是观音化身,能服侍你,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呢!”曾妈将口袋装满了,由燕姝身后见到木框上有两幅女神绣像,好奇的问:“这个没绣完的我认出是妈祖,那另一个绣完的是谁呀?!”
“她是临水夫人陈靖姑。”燕姝回答。
“陈……靖姑又是做什么的?”曾妈不解的问。
“她是陆上女神,专门收妖的,据说她和海上的妈祖都是观音娘娘指派降世的。”燕姝回答,“后临水夫人怀胎时,和妖怪斗法,斩了妖怪,自己也难产而死,死时立誓要帮助所有的妇女平安生子。”
“哎呀!我想起来了,这很像我们村里人拜的陈大女乃。我们若要求子、安胎或趋邪,都是找她,可我还不晓得她有名有姓哩!”曾妈恍然大悟的说。
“嗯!陈大女乃很可能就是临水夫人,但她的庙并不多见,哪天我倒想去参拜一下。”燕姝说。
“燕姑娘能到我们村里来,可是大事一桩,我们村人可有福气了。”曾妈话说一半,忽然抬起头,看见榕树下的人,忙嚷嚷,“嗳!俞公子又来看你了。”
燕姝望向窗外,那正漾著一脸憨笑的,不正是俞平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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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波,是俞大犹的第二个儿子,向来随父亲由浙江、福建到广东征讨倭寇,他此刻卸下盔甲车装,身著一袭百姓布衣,少了平日的威仪,多了一份大男孩的味道。
若按规矩来说,翁家内院,俞平波是不宜进来的,但他和燕姝实在是太熟了,俞王两府为闽地世交,也差不多算一起长大的同伴。
特别是四年前在京城时,两家有意结亲,想为两人文定,偏偏严世蕃的儿子严鹄插一脚,欲强纳燕姝为妾,燕姝倔强不从,并以暗藏的匕首划伤额头,表示自己不嫁的决心。
“好!你说的,只要我严鹄在的一天,你就别给我嫁人!”严鹄对著血流满面的燕姝说,甚至撂下狠话,“若是谁敢娶你,我保证他第二天就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
十五岁的燕姝无惧地瞪著他,也不知是打哪来的勇气,柔弱的身躯暗聚著铁石般的意志,彷佛亡母在她耳旁说:“在那种困难的情况下,你都能呱呱落地,那世间的狂恶,又何足畏惧呢?”
俞大猷为人耿直,原不怕恶霸,但他那时因案被夺职,千方百计凑出三千银两贿赂严嵩,才免於一死,哪敢再得罪严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