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观音”孟采眉,头戴宝蓝孔雀冠,乃国子监祭酒孟思佑之三女,神色端庄娴雅,一派知书达理的风范。
“风里观音”王燕姝,头系绛红孔雀冠,乃都察院都事王敬坤之次女,眉目清朗灵秀,顾盼间不月兑少女稚气。
慢著!都察院都事?
这不过是个小小的京官,王家女儿怎能和首辅或祭酒的千金同时雀屏中选,相提并论呢?
王敬坤最初也觉惶恐不安,不相信女儿会登此荣榜。后来才明白,一切都拜他的福建籍贯所赐。
话说这嘉靖朝,姑不论内忧,外患就北有俺答、南有倭寇,尤其是倭寇之乱,由元未就祸害不止,到本朝更变本加厉,东南沿海没有一天安宁的日子。
老百姓生活在恐惧中,就愈来愈崇信南海女神,即俗称“妈祖”的林默娘。
这一回,皇室请紫姑女神,也顺便请了这位御封“天妃”。林默娘为福建人氏,自然就要由福建少女当代表,以安广大的民心。
也不知是否此次的建醮发生效力,就在几个月后,朝廷诱杀了最大的海盗头子汪直,是除寇以来空前的胜利。
但这胜利是虚幻且暂时的,因为就在同一年,葡萄牙以五百两租借了澳门,世界已经进入了大航海时代,大洋上将充满西方劫掠殖民的船只。
在封建制度中腐败僵化的大明帝国,丝毫没感受到那股风潮,还一再禁止百姓出海。
海既不能出,风潮又挡不住,就产生一股股为利所趋的海盗,汪直不过是第一波而已。
这嘉靖三十六年的夏天,来自闽地的十三岁少女王燕姝,望著妈祖慈爱的塑像,她绝对没有想到,她的命运会和遥远蔚蓝的大海,及恶名昭彰的海盗有纠葛不清的牵连。
凄美“无情碧”,分唱著“天步曲”、“流空曲”和“水尽曲”之歌。“水尽曲”即叙述风里观音王燕姝的故事,以清笛奏和最妙,内容如下——
悠悠水尽,南天渺渺
风里观音燕轻盈
斜雨寒织胭脂赤,愁损相思独自冷
沧浪空阔,残月惊梦
寂寞无烟依稀影
莫道荒海无情碧,千潮万恨谁与盟
第一章
探索
悠悠水尽,
南天渺渺,
风里观音燕轻盈,
斜雨寒织胭脂,
愁损相思独自冷。
嘉靖二十三年,岁次甲辰,闽东沿海赤霞镇。
大雾弥漫。这春末的海边清晨,一反常态地安静,平常喧哗的海鸟都不见踪影,浪声也显得微弱而模糊。依照经验,这不是一个好的出海天,但谁知道呢?海总是多变的。
渔夫们惯常早起,在自己的船上工作。男人清理绳缆,女人用梭子补著破渔网,空气中飘散著永远不散的咸腥味。
他们希望太阳能冲破云层,吹散浓雾,多赐他们一个捕鱼的好日子,因为三月二十三日,妈祖的生日就快到了,天妃宫将大肆庆祝,他们需要更多的渔获量,好让这一年一度的典礼能办得热闹无比。
天愈来愈亮,雾稀薄了些,但还是不适合出海。
有人等得不耐烦了,站在浅海处向远方眺望,突然,白蒙蒙中隐现几根高大船桅的黑影……渔夫们顿时有了不祥之感,自从朝廷屡下海禁后,早不许百姓造大船,这黑影只有可能是属於……倭寇?!
“倭人来了!倭人来了!”凄惶的声音尖喊著。
人影立刻四处奔窜,由港边到小镇,如捅破的蜂窝般,唤爹娘的、叫妻儿的,彷佛鬼哭神号。然后,一声海螺长响,如利刀化入人心,更加深了恐惧。
真是倭人!那“八幡大菩萨旗”已在雾中出现,如地狱来的杀人魔头,飘著邪恶森冷的惨笑。
“东西不要拿了,逃命要紧!”众人狂乱的说。
饼去几十年来,赤霞因地理位置,曾遭受过倭寇无数次的攻击,大部分的人都知道哪儿有山洞及地道可躲藏。脚程快的人,还可以奔到高地处的屯田卫所。基本上,倭寇志在劫掠,非不得已,不会也不愿和官兵正面冲突。
但有时也得看那绿眼红眉的倭人,有些抢了财物就走;有些却杀人放火,残暴至极。
有太多太多可怕的故事,在东南沿海各村镇里流传著。
比如,倭寇会将俘虏吊在旗杆上练箭术。
将老人家绑在八仙桌上,供操刀法。
将婴儿束於竹竿上,浇滚热的水,看其嚎啼而取乐。
抓到孕妇,便剖开肚月复,赌月复中婴儿是男是女,并划拳饮酒作乐。
其他奸婬掳掠或刨坟挖冢的事,更是数不胜数……
所以,只要看到八幡旗的海贼船,什么事都不要想,就只要有一个念头——逃!当镇民经过那刚刚漆彩描金的天妃宫时,忍不住祈求那红衣妈祖,希望她能领著“千里眼”和“顺风耳”,化为一道滔天巨浪,让可怕的海贼消失不见!
就在天妃宫后,有一条长长的窄巷,对著高直的墙壁,墙里住的是驻在赤霞镇的盐官王敬坤一家人。
此刻,王家慌乱成一团,上下走动,不知要往哪儿钻。只听海螺声一阵凄厉过一阵,彷佛那矮子魔鬼就要双手握刀,跳著砍杀进来了。
“老爷,快带大家到卫所衙门去,别再拖延了!”管家王辉满头大汗地说。
王敬坤忿忿地跺脚!他怎么如此倒楣晦气呢?先是科举老不中,苦读寒窗二十年,才凑到个进士。得进士,却又等不到官做,好不容易送钱给刚入内阁的严嵩,才捞到个小小的盐官,而他才上任没几天,竟碰到倭寇?!
“老爷……”王辉又催促著。
“别吵了,我知道!”王敬坤转身望著妻子,碧娥已大月复便便,即将临盆,如何能受得了这劳顿之苦?
“老爷,你就带大家逃吧!我和玉嫂就在附近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要再考虑我了。”碧娥说著,把十岁大的儿子伯岩,六岁大的女儿慧姝都推向大门口。
“不!你也一起走!”王敬坤说著,使力扶起妻子。
“我走不远,会拖累大家的!”碧娥反对说。
“娘,我不要你一个人留下来,不可以……”伯岩哭著扯住母亲。
“对!不可以!”王敬坤紧拉著妻子,“要死要活,我们全家都要在一起,不能走也得走!”
海螺声渐渐微弱,表示海贼即将上岸,在高丘守望的人也撤退了。
王敬坤一家四口,连著奴仆,加入逃难行列。
出了镇,是一片绿色的林子,长满蔓杂的草,坡路陡斜。
碧娥连连喘气,不小心一个踉跄,撞到丈夫,下月复猛得窜过一阵深而长的锐痛。她弯下腰,咬著牙说:“不行……孩子要生了……”
“生?!怎么能生呢?这荒山野地的,又有倭人……”玉嫂急著说:“夫人,你就不能忍一点吗?”
“对!忍一忍,我们翻过这座山就安全了。”王敬坤半扶著妻子说。
又一阵痛传来,像要撕裂她一般。碧娥淌著汗,指甲因痛收紧,戳入丈夫的手臂,“孩子等不及了……我不能再走,你带著伯岩和慧姝……”
四周突然变得很安静,因为逃难的镇民都跨过山林,最后的几个还好心地说:“再不走,就没命了!”
“王辉、玉嫂,你们就好好的保护少爷和小姐,不到卫所屯寨的门不许停。”王敬坤下定决心说:“夫人既然无法再走,我就留下来陪她。”
肚月复又再次痉挛,碧娥感觉到胯下的沉重。为母则强,在担心的剧痛中,她仍有一丝理智,“不……不要陪我……孩子不能没有娘后,又没有爹……你要走……”
这是在诀别吗?王敬坤感到一股心酸,要王辉带著两个孩子先走,并坚决地说:“我陪你,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