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辛潜慢条斯理地喝完咖啡,付完帐,一副完全不受影响的样子。其实,他内心是波涛汹涌,如一条在黑夜中遇见暴风雨的船,真的不知道自己航行的是哪个方向,所有能判断的月亮、星辰都消失在黑色的漩涡中。
而如灯塔般的雅芯,又能照亮他多少路程呢?
雅芯忧心仲仲,夜里都不能成眠,几次打手机给叶辛潜,却都找不到他的人。后来千辛万苦接通了,他的回答也都很简短,“我母亲很好,股东们还在协调,目前工作很忙。”
反复来去,不过这几点,根本什么讯息都没有。雅芯向来不是多愁善感的女孩子,但就老觉得他的话里有着“你不懂生意,你帮不了我”的意思在里面。
她恨自己没有钱,现在又气自己大学没学商业企管,跑去赶时髦念什么生化,结果连最基本的专业忠告都不能给他!
当清晨来临,她面对镜中一夜没睡的自己时,感到完全的陌生。那眼中盛满迷惘的女孩,就曾是带队参加科展,又代表毕业生致答辞的天之骄女吗?
她的自信满满和坚强乐观到哪里去了?她甚至弄不清楚到台湾的目的及结果,到底她能掌握的命运是什么?
母亲在她十五岁时,给她三个人生的目标和愿望,一是选择自己喜欢的事业;二是嫁给自己所爱的人;三是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直到四个月以前,天真的她还认为有什么难的呢?但认识辛潜后,她才发现自己连一个小小的要求都做不到。习医不再是她向往及确定的路,也不见得能嫁给辛潜,上述两项既做不到,又如何提及想要的生活呢?
总之,母亲说的没错,其实很不容易……世间又有多少人像母亲一样戴着假面具度日,最后终于崩溃呢?
她突然好想好想和母亲说话,明知她开不了口、明知电话打到疗养院也没有用,她能问的人除了父亲,便是相处多年的护士苏珊。
雅芯轻手轻脚的走到客厅,坐在两架钢琴之间。昏暗的大镜子里,她的样子彷佛又回到七年前那个女孩,走进母亲的房间,兴奋地想讨论生日舞会,却发现母亲不再醒来……“喂!是苏珊吗?”她拨通号码后说:“我是爱伦。”
“爱伦呀!你上星期没打电话来,我一直等你呢!”苏珊用一口纽约腔英文说。
“我母亲还好吗?”雅芯紧张地问。
“还好,仍是高贵的中国皇后,只不过有点寂寞罢了。”苏珊说。
“我爸没有去看她吗?”雅芯又问。
“很少啰!连假日也说没有空。这次感恩节,彭先生说要到加州去看亲戚,人没法来;下个月圣诞节,又说要陪太太回中国大陆探亲,也来不了。不过,倒是送了一条围巾,问题是,你母亲又不戴。”
雅芯气得手都颤抖,吕丽蓓是有个姊姊在加州,大陆更不用说……她就知道,老爸有了新妻子后,必然会忘掉疗养院里的前妻,将可怜的母亲当成一个令人厌恶的包袱!
“我哥哥呢?他有露面吗?”雅芯问。
“来了一次,但待不到五分钟就走了。”苏珊回答。
如果自己人在纽约就好了!她就可以像往年,替母亲装个小圣诞树,唱唱诗歌,讲讲话,即使母亲不动也不懂,至少四周的空气是流动的,表示岁月年华并没有遗忘她,母亲不必管无义的丈夫、无情的儿子,有她这个女儿就够了!
但她不也变了吗?爱上了叶辛潜,就不自觉地把母亲放在第二位……雅芯放下电话,快步走回房里,换上厚厚的运动衣裤、穿上球鞋、戴上耳罩,准备去街头慢跑。
在门口时,刚起床的余曼玲叫住她说:“这么冷的天,你还出去跑呀?”
“这算什么?零下的温度我都跑过呢!”雅芯说。
她是非跑不可,想抒发心里的怒气和怨气,这一直是她解除压力的方式。
大安公园里晨起运动的人并不少,她谁也没注意,只是半盲目地绕着圈,直到汗水淋漓,急喘不已为止。
运动就出汗,如果日子有这么单纯明白就好了!
雅芯回到“妙妙”时,来上课的老师及小朋友已挤满了空间,她正和大家打招呼时,余曼玲走过来说:“雅芯,有个小姐找你呢!”
雅芯这才发现曾如菲正坐在角落,染红的头发,一身亚曼尼蓝色套装,那奢华时髦的打扮,和整个音乐教室里的艺术气氛极不协调。
“是我。”曾如菲站起来,冷傲地说。
雅芯看看自己的慢跑装,“曾小姐坐一下,我换件衣服就来。”
在楼梯间,余曼玲小声的问:“她到底是谁?”
“阿姨,你还记得三十年前,章立珊迂尊降贵到市场来看我母亲的事吗?”激动之下,她竟连最难的成语也用得极顺口。
“她是辛潜的……女朋友?”余曼玲惊讶的说。
“猜对了!盎家女对平凡女,老掉牙的肥皂剧啰!”雅芯自嘲地耸耸肩。
“天呀,历史竟然会重演!”余曼玲摇头说。
“西方也有一句话,Historyalwaysrepeatsitself,问题是,结果也会重复吗?”
雅芯半自言自语地说。
她穿下楼的,是一件纯白羊毛衣和咖啡色真皮窄裙,头发上戴着一条白色的宽边发带,纯真中带着俏皮,是叶辛潜最喜欢的装束之一。
余曼玲已空出办公室,曾如菲无聊地看着墙壁上挂着的证书和奖状。雅芯一进来,她立刻瞟到那真皮裙子,心里估量它的价值,不很便宜,但也不是最好的名牌。
这已是曾如菲的本能,看人先看对方的衣物首饰,分析好质料品牌,再看有没有比自己的行头贵。若有,她会好几日坐立难安,恨不得能立刻搭飞机到欧洲某名店,把东西一扫而空;若没有,那个人就不值得一提了!
所以,曾如菲脑袋里记得的面孔并不多,她只要分清女仆的衣物、司机的制服、买名牌的贵妇、穿成衣的普通人……就够过日子了。
如今她要被迫去记雅芯的脸,只因那女人不自量力的想抢叶辛潜,那是双重的恨!
不等雅芯开口,她就说:“去掉这房子,这里头的家具钢琴大概不到两百万,连我家一副名画都不如,很难想象生意做得起来。”
那声音中有着明显的讥诮,让雅芯忍不住说:“偏偏做得很好,余园长已是台北有名的幼儿音乐老师,而更伟大的是,这全是她一手建立的,不靠家里、不靠朋友,这所有的一切,全是她个人努力的结果,比一幅名画还有价值。”
“那是你们这些卖不起名画的人说的,我只要和这栋楼的房东说一声,余园长就什么都没有了!”曾如菲半认真地说。
雅芯真不相信,这即将迈入二十一世纪的时代,竟还有这种仗势欺人的财阀?她想起章建哲说的,若有人碰阿潜一下,曾如菲的十只爪马上伸过来,会抓得人惨不忍睹,现在她面对的就是一只凶猛的母豹!
她不能危及余阿姨的事业,于是转换话题说:“曾小姐到底找我有什么事呢?”
“什么事你会不知道吗?”曾如菲没好脸色地说:“我真可怜你,辛辛苦苦巴结到『普裕』的小开,没想到他很快就要变成乞丐,你恐怕连条钻石项链都没要到吧?”
“我不想谈我的私生活。”雅芯拒人于千里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