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芯每断一句,就仔细地观察伍涵娟脸上的变化,每次都期待一个新希望,但结果却令人失望,她读到嗓子都沙哑了,伍涵娟依然是面无表情,除了自然的眨眼外,连个细微的肌肉牵动都没有。
“妈,到底谁是‘熙’,他是你爱的人吗?你是不是因为他而疯的?妈,对我说话呀,我好不容易才发现这封信,你再故意地无动于衷,教我怎么安心的到波士顿去念书呢,爸有了新婚的太太,哥也远在旧金山,以后就不会有人来看你了,你会在这儿发霉、发烂到死,你知道吗?”雅芯太激动了,竟一把推倒了伍涵娟。
伍涵娟直直地躺回枕上,像个没有生命的破布女圭女圭。
苏珊走进来,看见沮丧的雅芯,忙问:“怎么啦?”
“我恨她,我有时候真恨她,”雅芯低声说。
“她也是身不由己呀,”苏珊轻声的安慰她说:“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你母亲没有变好,但也没有变坏,或许哪一天,她也会如此安静无忧地去见上帝呢。”
见上帝,怎么去,由她的梦中去吗,她在火车站等了七年,在迷宫中绕了七年,总有人能带她出来吧。“……总有一日,我会再走向你,找回那失落的自己,无论是好是坏……”
对,去找“熙”,如果“熙”在人世间喊她,她会不会就突然清醒了呢?
在医学界,这像天方夜谭,但雅芯就是有止不住的冲动,她想了解“熙”,还有母亲的过去,即使无法改善母亲的病情,至少她可以解开梦中之谜。
这或许是这封信出现在她十五岁纸箱里的真正意义吧。
雅芯和父亲约好在医院的附近喝咖啡,她来早了,闻着浓浓的咖啡香,由窗口望出去,是“蓝星”酒馆的招牌,里面走出一个东方男孩,像是她高中的学长方安迪,篮球队的,曾经为了追她进科学社,却差点烧掉实验室,害她也跟着到校长室罚禁闭。
方安迪是个很活宝的人,大她一届,在她面前却像是小弟弟。雅芯本想和他打个招呼,但见彭宪征已推着门进来,一脸的行色匆匆。
“对不起,本来早上没事的,但一个病人查出有直肠癌,和家属谈了一会儿。”彭宪征边坐下边说。
“又是隐瞒或坦白的问题,对不对?”雅芯问。
“病人是个年轻的太太,有丈夫、有孩子,总是比较困难,我好像一下子掌握了好几个人的命运。”彭宪征点了一杯咖啡,继续说:“我似乎还没听说你要攻哪一科,我猜、你或许会因为你妈妈而走脑神经或心理治疗,对吗?”
雅芯没有回答,直接切入主题问:“爸,妈妈是不是有个朋友叫曼玲?”
“曼玲,你怎么会有这个名字?”彭宪征觉得女儿自大学毕业典礼后,人就怪怪的,不似以前开朗,心情老是很浮躁,会是因为他再婚的缘故吗?
“我……我在整理地下室时,发现到一张卡片,上面有妈的字迹,提到曼玲,好像是妈的朋友……”雅芯半撒谎地道。
“哦,是那个曼玲啊,”彭宪征想到说:“她叫余曼玲,是你妈最好的朋友。她们从小学就认识,余曼玲有小儿麻痹症,你妈天天帮她背书包、陪她上下学,两个人建立了极深厚的友谊。你哥刚生时,她还来美国探望过我们一次呢。”
雅芯极兴奋地说:“那位余曼玲现在在哪里呢,我们还有和她联络吗?”
“好久没她的消息了,后来听说她到欧洲学音乐,也就渐渐不再来往。这我真的不清楚,大概在你妈生病前就断掉音讯了。”彭宪征说。
“难道没有办法再打听到她的下落吗?”雅芯心急的问:“比如说旧住址和电话之类的。”
“那恐怕要回台湾找罗,或许你舅舅知道,他和余曼玲也挺熟的。”他抬起头问:“你为什么要知道她呢?”
“我想向她问些有关妈的事,也许能找出妈生病的原因。”她回答。
“怎么可能?我们和她朝夕相处,都觉得莫名其妙了,一个二、三十年不见的人,又哪会晓得什么。”他摇摇头说。
“至少我可以多了解妈的童年及少女时期呀,比如,她住饼哪些地方,怎么长大的……”雅芯顿一下说:“爸,我决定向医学院申请延后一年入学,我要到台湾去。”
“延后一年?”彭宪征惊怒地说:“你干嘛又来这愚蠢的念头,你是怪我没让你去南极做研究工作吗?”
雅芯毕业前,有个机会随教授到南极探险一年,但父亲极力阻止,对于那件工作,其实她并不是很在乎。
她说:“爸,这两件事完全不同,去南极只是旅行,但台湾却是你和妈的故乡,不也算我的寻根之旅吗?”
“寻什么根?彭家在台湾都没有人了,你祖母叔伯都在纽约,即使是你母亲家,也只剩一个舅舅,你的根就在这里!”彭宪征生气地说。
“我心意已决,我一定要到台湾去,这说不定是唯一能帮助妈妈的机会了。”雅芯倔强地说。
彭宪彰摧佛又看到伍涵娟的脸,每当她打定主意时,整个人就如铜墙铁壁似的,见了冰冷,碰了疼痛,然后再一寸寸远离,不管他让步或不让步,他永远没有胜算,而雅芯就完全和伍涵娟一样。
“爸,如果你答应让我去台湾,我就接受你……你的太太,甚至叫她一声阿姨,而且以后妈妈康复了,就由我照顾,绝不会去打扰你的新生活。”雅芯加重语气说。
“你……你根本就是气我的再婚嘛!”彭宪征绿着脸说:“告诉你,你今年不去哈佛念书的话,明年别指望我替你付学费。”
“既然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就不会依赖爸爸。”她毫不妥协地说。
“随便你,”彭宪征觉得两人再也谈不下去了,于是吞下最后一口咖啡,看了女儿一眼后,满脸无奈地走出店门。
雅芯又坐了好一会儿,咖啡已然无味。她起身走到盥洗室,对着镜子梳一百下头,直到垂肩的长发黑亮如缎子,小时候都是母亲替她保养的,不只发丝,还有皮肤,以及琴棋书画……现在?她终于大到能帮母亲做一点事了……
雅芯回到曼哈顿炙热的午后,因为心事太多,人走得匆忙,不料有人在后头叫道:“嘿,你不是爱伦吗?”
她眼睛一瞄,是刚才的方安迪,但她此刻心情低落、眼眶有泪,绝非叙旧的好时机,于是便不客气地说:“你认错人了。”
“可……可是我认得你……你的灰!”方安迪在她背后用中文大叫。
他是在说哪国语文呀,雅芯突然想到,他们在中文学校时,曾合演过一出话剧,其中有句台词是“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你!”可怜的方安迪老是念错,没想到五年后,仍没有一点进步。思及此,雅芯忍不住破涕为笑。
其实方安迪是个善良有趣的家伙,她不该那样欺负人的。或许……下次吧,等她将所有的谜团都处理好后,再向他说道歉了。
第二章
意冷
冷风吹过,寒意窜进单薄的衣衫,拢紧衣襟,想感受一丝丝暖意,但只是徒劳呵!
由这间隔音豪华会议室的落地窗望出去,是一片美丽起伏的高尔夫球场。绿茵如毯的草原,偶尔点缀恰到好处的树木及水塘,衬着高远的蓝天白云,真如人间天堂。
而在其中正追逐着那颗小白球和几个站在洞口的人,也是天堂的子民,他们不是政界大佬,就是商界财阀,不但比权大、比钱多,还爱比谁的杆上技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