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阿绚还真够忙呢!她解下脖子上的丝巾,沾了水,细细的擦脸和手,然后拔掉挽髻的簪子,披下一头长发,再简单的扎成一条辫子。顾端宇不想看,但又不得不承认,她那份情淡优雅的姿态真是美。自从东西奔波后,他有多久没接近女人了?念头至此,一股血气充斥到他的胸臆,又恰好她的目光望过来,他再也沉不住气的说:“可以走了吧?”
“当然不可以。”阿绚不知为什么,就是想惹他,想打破他脸上那一层面具,“我以前梳妆打扮,可比这个多好几倍的时间。”
“现在你可不是在王府里!”他咬着牙说。
“是谁害我的?”阿绚话一出,像要吐出下嫁耿继华的种种委屈般的说。“我根本就不想到这里来,是你绑架我,强迫我来的。最起码,你……你也要侍奉我像个格格!”
什么?她还敢大言不惭地要求?顾端宇也火大了,“格格?格格又是什么东西?想你们女真人,当初也不过是为明朝守边的藩部,后来拥兵自重,入据紫禁城。在我们眼里,大清是明朝的叛臣,和吴三桂之流的人根本没什么两样。而你一个小小的格格,还以为自己真的是皇族公主吗?”
阿绚简直太过震惊了,她一辈子被人捧在手掌心里,还从来没有如此被人羞辱过!她知道父祖们一直讳言“女真”二字,因为那是野蛮的象征。她一出世,大家都自称满洲人;而她引以为傲的族人,在他眼里不过是叛臣……还有,他还把格格两字踩在脚下……
阿绚打出娘胎就没有那么愤怒过,她全身像是一团火,手一扬,巴掌就要落到他的左颊。
彼端宇快速一闪,让她落了个空。她更气了,大叫道:“你大胆放肆!”
“大胆放肆的是格格!”他也在发内心那股无名火,“我不知道你们满族女子的教育是什么,不过,我看格格做这些隐私之事,不让丈夫跟,而由陌生男子陪着,倒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
她终于领教到他强硬、冷漠又无情的个性了,阿绚此时只有鞭他一顿再痛哭一场的冲动,但在这种情况下,她只能用最凶的声音说:“什么丈夫?你没打听清楚吗?耿继华和我还没有完成婚礼,我们根本不是夫妻?”
这倒是让他讶异了,但他们是不是夫妻,却不关他的事,“无论如何,耿继华是你的未婚夫,也总比我这陌生人适合吧?”
“我……我找你陪,是因为我听说南明定远侯为人正直,不近。我……信任你,没想到你还是小人一个!”阿绚骂了回去。
“是谁说我不近的?”顾端宇瞪着她问。
“大家都这么说!”阿绚不敢扯出芮羽。
“那么‘大家’都错了,我顾端宇多得是红粉知己。”他上下看了她一遍说:“不过你放心,‘格格’是引不起我任何兴趣的!”
如果她手里有一根马鞭就好了!不知为什么,他最后那句话比前面那些都要让她觉得受到伤害。她当然不要他感兴趣,但这话也要由她来讲吧?“走吧!”他在与她有一段距离处说道:“除非你又要让我扛一次?”
不跟行吗?有一句汉语是怎么说的?对!虎落平阳被犬欺,今日就是这种状况,此刻能解她恨意的,就是在内心诅咒他。她真后悔自己的好奇心这么重,和芮羽说了那么多有关顾端宇的事。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她宁可死,也不愿听到这杀千刀的名字!
阿绚气呼呼地回到破庙里,看见耿继华正悠哉地吞着一碗稀饭,她的怒火更往上冒,只差没踢翻他的早餐。
一整日她的心情都不能平静,闲着无聊,便叫吊书袋的耿继华把李后主、陆游、辛弃疾的诗,一首首背给她听,其中一堆哀江南、望江南和忆江南的句子,让他念得牙齿发酸,心里也发毛。最后,阿绚还不忘损他,“瞧你满月复诗书的样子,却不知学以致用,一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都没有!”
“我有学以致用呀!我爹所有的文牒文案,都是由我写的。”耿继华骄傲的表示。
“还不全是拍马屁的文章。”阿绚就是看他不顾眼,“你们汉语中,有所谓的‘百无一用是书生’和‘书生误国’的话,明明说的就是你!”
“格格言重了!”他忙辩解道:“继华一心为大清王朝效忠,对格格的心足以明志。”
“你是汉人,忠的该是明朝呀!你没听先皇说:‘明臣而不思明,必非忠臣’,你一点也不忠!”她说。
“格格何出此言?你总不会叫我去投靠南明吧?”他脸色大变的说。
阿绚发现自己又失言了,在懊恼之下,只好忿忿的说:“我讨厌这里,你确定我们能平安且很快就离开吗?”
“会的,我爹得到消息,一定会释放张煌言的。”他说。
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好奇的问:“你爹放了张煌言,怎能担保顾端宇不杀我们呢?”
“这你不必操心。顾瑞宇是个重然诺的人,他说到便会做到,我们闽海一带的人都很清楚。”
“好哇!你倒称赞起敌人的义气来了!”她冷笑的调侃他。
“我……我……”耿继华的脸又涨成了猪肝色。
阿绚将头一偏,知道自己是太过分了!以前在忠王府,她是一个多冷静平和的人,所以太皇太后才说她足堪大任。但瞧瞧她现在变成什么模样?在耿继华西前,是尖酸刻薄的恶妇;在顾端宇面前,又是咆哮泼辣地任性格格。
这两种人都不是她,但她内心就是有许多不平之气,让她自己也无法控制。而她所不平的,无非是终身必须托付给耿继华这种没风骨又没有原则的人,他为什么不有一点点像顾端宇呢?天呀!她捂住心口,她是拿耿继华来和顾端宇做比较吗?她不敢再往下想,只像犯了大错的孩子般,坐在那儿不能动弹。
这一静坐,反而让她的心情沉淀下来。她走到窗前,看大院子那忙碌的一群,他们与她是处在不同世界的人。她此番南下的任务,就是嫁入耿家,来共同对抗所有反大清的势力,这是她如何也不该忘记的。
黄昏时,笛声又起,但吹笛的人不是顾瑞宇,而是另一个削瘦的男子。他的曲调略带轻快,但也掩不住深藏的愁绪。
“那个吹笛人是谁?”阿绚问潘天望。
“他是大学士汪筹。”潘天望回答。
“你们小小一个团,又是侯爷尚书,又是将军大学士的,高官还真不少。”阿绚看潘天望一脸不解的模样,便放柔声音:“你去问问‘江大学士’,笛可以借我吹一下吗?”
“格格会吹笛?”他惊讶地问。
“就是会才要借呀!”她正经地说。
潘天望去外面。一会儿后,汪筹带着笛子而来,颇有礼貌地说:“听说格格要吹笛?”
“解闷罢了。”阿绚端庄地说。
汪筹那历尽沧桑的脸孔,摇明着不信她有多大的技巧。
阿绚一接手,吹的就是昨夜顾端宇的三弄曲,她吹出的曲调没有男性的高昂,却多了女性的低柔。笛音传出,不但江筹和潘天望一愣,连外头的人都停下了工作。
青鸟啼魂,缥缈入林间,音才落下,汪筹就鼓掌说:“没想到格格是行家!”
“我现在要吹一曲‘西塞山怀古’,你会唱吗?”阿绚不管他眼中惊疑的神色,迳自发出第一个音……
或许是因为阿绚吹得太忘我,汪筹忍不住和了最后一句。“故垒萧萧芦获秋呀芦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