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场戏,只是给你一个警惕而已。”葛成然说:“请你明白我们的一片苦心。”
那一刻,海粟突然觉得,世界也和他对立了,他只能无言地走出会议室,也走出“伟岳”。
直到现在,他眉头都没有舒展过,甚至逐渐能体会斐儿画中那海上孤墙的感觉。
他叹了一口气,由法院的长窗往外看,罗马式的圆柱下聚集着几个华人记者,是准备来采访斐儿案子的结果。
两边的律师都往和解的方向走,海粟甚至亲自在法官面前说明原委,但因为斐儿的精神状况和复杂的过去,使本来可以快速解决的纠纷,又拖了一阵子,也让海粟受到更多的身心煎熬。
走廊的底端,永洲跨大步走来说:“法官已签好名,起诉取消,斐儿自由了。”
“我们马上去带她!”海粟兴奋地要飞起来。
“海栗。”永洲拉住地说:“你忘了我告诉你的吗?斐儿不认得任何人,她不一定会跟你走。”
“没错!”王逸凡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的身边插嘴说:“这些日子,我一直陪着她,她跟着我才最合适!”
海粟一见他,满腔愤怒又起,冲过去就扭住他的衣领说:“你还敢来?你这样陷害斐儿,我还没找你算帐,你竟敢自动送上门?”
远处两个法警关切地往他们这里看,永洲忙挡在他们中间说:“外面的记者一大堆,你们想在法院闹事被捕吗?”
“他害斐儿,我绝不饶地!”海粟恶狠狠地说。
“我‘害’她?”王逸凡冷哼一声说:“不!真正害她的是你!你趁着她母丧又欠下大笔债务的困境,逼她和你到美国同居,置她于万人不容之地。诬陷她的主意全是你身边的人出的,是你亲爱的父母和拜把的兄弟,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要保护你!”
“王逸凡,别再说了!”永洲喝止道。
“不!我要说!斐儿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祸首全是他!”王逸凡义愤填膺的说。
海粟的心像一只涨满的气球,突然被针戳破一般,消萎无气。
王逸凡说的话,都是他一直不愿意去面对的,斐儿并不爱自己,而他也不过是世人中审判和迫害她的一份子而已,她会原谅他吗?
后面传来一声轻咳,穆沙克医师用英文说:“我在这地站了好一会儿,虽然听不懂你们的谈话内容,但大概可以猜个几分,我想,斐儿还是和我回疗养院最好!”
“不!我不能让她留在那冰冷不正常的地方!”海粟立刻改用英文说。
“我的地方没有冰冷不正常!”穆沙克抗议道:“它有最完善的医疗设施,像度假别墅,只有我才能治好地内心的创痛。”
几个大男人正在那里争执时,一扇边门打开,一身整齐白洋装的斐儿由两名女警察带出来。
一个半月不见的她,瘦了~些,雪白肤色上的一双眸子浓黑如墨玉,那空洞虚无的模样,让她变得好小好小,也令海栗想起十年前那个孤身寄宿在他家的小斐儿。
离别后再见,他才明白自己有多爱她,满溢的心,让他由灵魂最深处喊了一声,“斐儿!”
斐儿已经在荒原里走了许久许久,她看不到~个人,四周都是蒙蒙的雾,天空的颜色很奇怪,有时她会看到猛火,有时会看到大海,但每回移步走近,它们就会在原地消失。她要怎么走出去呢?这又是哪里?
偶尔会听到声响,忽远总近,但都很陌生,所以她没有回应。她想,她该放弃这躯壳了,前世的冤孽,此生得不到申诉,有的只是更多的悲哀和幻灭。
她做了什么呢?为何生命像走到了山穷水尽处的疲累?她继续在荒原上绕着,没有过去、未来,天不会黑,也不会亮,一切都像短短的一点,又像恒长的一线,生命失去所有的空间和时间概念,然后,有个声音穿过她的耳膜,叫着--
“斐儿!”
斐儿?是谁在喊?好熟悉的语调呀!
慢慢地,那蒙蒙的雾,如~道帘幕,被人缓缓拉开,她看到绵绵青山和染红夕阳的大海,其中有一座美丽的小木屋。
她也很用力地在帮忙推那遮住她很久的布幕,一个穿黑色披风的
男子对她笑着。海粟?是海粟吗……是海粟!
她转过头,黑眸子迟滞地移动着,她看见四个男人站在窗户边争辩着,一个是矮胖的外国人,另外三个中国人都是一式的西装笔挺。
她掠过那英俊却陌生的脸孔,再来是斯文有些面熟的脸孔,然后是声最大,表情最激动的那个。
他在急什么呢?为什么太阳穴的青筋都爆起了?为什么他眼中有如此多的痛苦?为什么他的脸色好难看,仿佛生了一场大病?
“海粟。”她轻轻的唤他。
她的音调虽细如蚊子,但令四个男人全停止说话,怔愣在原地,惊愕地有如中了魔光。
海粟首先清醒,他向前一步,急切却又小心翼翼地说:“斐儿,你认得我吗?”
“海粟!”她的呼喊中带着哽咽,宛如一个迷失许久的孩子,找到她的亲人一般。她不顾一切地的投入他的怀中,将头理在他的胸前,不愿意再抬起。
“哦!斐儿,我的斐儿!”海粟紧紧地抱住她,从不轻弹的泪泛在眼眶内。
不用再证明什么了,斐儿是属于他的,就像他今生不能无她而独活一样,他们是注定了要生死相许、祝福与共的!
一旁的水洲,想着应该打电话给远在雪城的雁屏,说他下班飞机就回家;一心想治斐儿的穆沙克则沉默不语,满脸的感动。
王逸凡呢?哦!他早已走出法院,步下阶梯,消失在旧金山初夏晴蓝的街道上了。
***
斐儿在法院,一看到海粟就奇迹式的“清醒”,这岳家及社会大众的眼里,不啻是一种诡计式的伪装,目的就是想月兑去刺杀海粟的罪刑。
但海粟逐渐了解斐儿,明白她一时的失神及失忆,是本能地保护自己做法。她随他回家后,除了常常抚模他右胸上的疤外,很少提起那件迫使他们分离一个多月的意外。
每次海粟想道歉,想解释他轻易相信别人,诬陷她的心态,想说他一刀捱得活该时,她总按住他的唇,不愿再谈,就好像她自幼所受的种种误判,纵火及儿童杀手的罪名,她沉默痛苦地接受,从不反驳或澄清。
可是海粟却不愿如此,他爱她爱得心痛,不希望她独自封在墓中,啜饮着那黑暗的恐惧,一辈子郁郁寡欢。
“这是与生俱来的,就像有人天生眼盲,有人天生聋哑一样,我就是阴气重些,已经习惯了。”斐儿说。
海粟并不是会轻易妥协的人,他坚持斐儿要继续去穆沙克的诊所治疗。
这治疗是非常困难的,因为斐儿十分警觉,说的话也很少,穆沙克将她标为最不合作的病人,最后,他们不得不考虑极端又危险的催眠术。
“不!我不要!”斐儿抗议着。
“你一定要!海粟一生从没求过人,但对着斐儿,他几乎要下跪了,“我爱你,我的生命不能没有你。如果哪一天你又认不得人,或者更严重地疯了,我该怎么办?”
“我不会疯的。”她顽固地说。
“好!那么就让我进入你的世界,好不好?”海粟温柔却坚持地说:“如果要坠入地狱,也让我跟你去,我不要你孤独一人!”
地狱在哪里呢?她的人生一直觉得痛,但病在哪里呢?她眼见海栗为她背弃家庭,辞掉“伟岳”董事长的职务,和昔日肝胆相照的朋友渐行渐远,就快要变成她古墓族的一分子,那颗如石头般无情的心,也不禁开始受着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