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这次的意外给了斐儿狼狈地一击,在她以为日子就快平顺,她可以有心灵上起码的自由时,母亲竟以这种方式面对人生最后的一段日子,而这让斐儿完全失了方寸。
从火灾的那一夜起,她就惶惶如在噩梦中,偏偏又醒不过来;如今,她只靠表面的意志和海粟撑着,但意志随时会崩溃,海粟随时会走开,最后,她会不会整个人陷在黑暗中,没门、没光,然后窒息而死呢?
终于有一天,斐儿昏倒在母亲的病房里,医生帮她打了营养外和镇静剂,将她安排在另一个房间,并且通知了在公司的海粟。
海粟在急忙出发前,又回来替他工作的德铃,毫不掩饰地嘲笑地说:“我看那女人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的生活了!”
她也说得太夸张了吧!他现在可不是被诱惑,而是在救人急难呀!
当地看到纤弱的斐儿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时,所有家人朋友的指责声讨又逐渐淡去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会触动他内在最脆弱的一根弦,他唾恨她,却又忍不住为她心痛。
新年的阳光薄薄洒入,他握住她冰冷的手.唯有这个时候,她无法抗拒。
她的额头上有一块瘀青,是撞到他车子造成的,斐儿对别人的恩不言谢,看似无情义;但她对别人给予的伤害,也习惯保持沉默,就像兀自生长的花朵,遗世独立,不管风也不管雨。
她到底在想什么呢?她的创痛到底有多深?她明白她已经不能再承受了吗?海粟在心中叹口气。
海粟轻吻着那瘀青,再看看那张柔美的脸,又陷入因她才会有的矛盾感情中。
走到烧伤病房,他很讶异芝秀竟坐了起来。她全身包着纱布,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此刻,她的目光清明,比他认识她以来的任何时候都还要有精神。
“我一直在等你。”芝秀用对熟朋友信任的语气说。
“斐儿没事,只是太累了。”海粟坐在椅子上回答。
芝秀在他脸上梭巡,仿佛在研究什么,久久才说:“海粟,只有你才能救斐儿。”
“救斐儿?她没有害死我就不错了。”他苦笑着说。
芝秀仿佛没听到这句话,她把视线放在遥远的某一点上说:“斐儿从小就是个安静又令人难懂的孩子,她从来不要什么,不拒绝什么,苦的乐的都默默接受。”
“我老觉得她心中有种极大的痛苦或是惧怕,让她关闭所有感情的通道;但有时又觉得无稽,她那时还只是婴儿呢!因此,我一直以为自己生了一个不正常的孩子,也就没有好好善待她。”
这段话,比在十年前芝秀告诉社工人员的要有母性多了。
“现在我要讲一个秘密。”芝秀迟疑了一下,又说:“斐儿的三次纵火纪录,其实真正的罪犯都是我。”
“什么?”海粟差点惊跳起来,“那三次大火,甚至是你丈夫的命,都是你烧掉的?!”
“没错,这次要不是你,斐儿又要替我背黑锅了。”芝秀把脸转向他,眼中闪着光芒。
“为什么?她是你女儿呀?你为什么要毁了她?第一次她只是个六岁的小女孩呀!”他深觉震撼及不可思议。
“但我被抓走,她有好处吗?没有了父母,她只能被送到孤儿院或寄养家庭,我们都不愿意。”芝秀说:“所以,我只好让斐儿顶罪,反正她还小,没有刑事民事的责任,最多到观护所几天,就又会被送回来了。”
“天呀!你把这些强加在一个小女孩的身上,这伤害有多大呀!”海粟气愤地说:“难怪斐儿会封闭自己,会冷漠无情,因为连她亲生的母亲都陷害她,她还有谁能信任,能去爱呢?”
芝秀的眼中闪着泪光,“当我了解时,已经太慢了。斐儿不肯原谅我,不肯原谅她父亲,不肯原谅所有不明白真相的人。她否认世界、否认自己,甚至否认伤害曾经存在,因此,要进入她的心,真的非常困难。”
“她如果还有心的话。”海粟低低的加了一句。
芝秀狠厉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你不爱她,不想救她,我也不必多说了。”
“爱?我和斐儿之间,没这个字眼。”他抗议地说。
“没有吗?那你为什么会对斐儿那么好?在她的心里,你又为什么如此特殊?”芝秀说。
“我在她心中特殊吗?”他扬扬眉问。
“非常特殊。’”她说:“至少她怕你,想远离你,对于别的男人,她一点感觉也没有。”
海粟细想这一段话。
芝秀又说:“也算是我做母亲最后的交托吧!要对斐儿有耐心,慢慢接近她,不要让她知道你了解真相。她就像一个长期处于黑暗中的人,不能猛然面对强光,你若爱她够深,记住我一句话,千万不要放弃。”
这次的谈话,不似艺秀平日的谈吐及作风,来得怪,去得也怪,之后她又回复心神紊乱,天天哀嚎哭闹的情况。
但海粟已经由另一种角度来看斐儿,比一般人可恨的她,事实上也有着比一般人可怜的一面。
在意外发生前,他已决定要和她一刀两断,然而,扪心自问,他的生活没有她,还能回到从前的洒月兑自在吗?
***
三个星期后,芝秀以伤口创面太大及并发症,死在加护病房内。
斐儿没有哭。她帮母亲穿衣、装棺、人殓、下葬,从头到尾都是有条不紊,就是没有一滴眼泪,仿佛那只是每日该做的例行公事。
若芝秀不曾告诉过海粟那番话,让他真正了解斐儿最深的痛楚,他一定又会怪罪她的乖张和不近情理。
因为了解,所以他会为她病态的压抑感到难过,如果她能哭一场或狂喊几声,也许他会更安心。
农历年前,办丧事的人少,荒冷的山坡,只有他们两个人。
斐儿烧完香,终于说了一点内心的情绪,“她走了,我松了一口气,这对她和我都是解月兑。”
“她毕竟生养了你许多年。”海粟公允地说。
“我是她后悔生下的女儿,你知道吗?”她唇边是若有若无的笑,“她从没爱过我。
“斐儿--”海粟心疼的唤着。
她将脸转向他“谢谢你这些日子以来的帮忙,你没有这个义务的,我想,以后的路,我自己会走。”
她总算表示谢意了,但同时也暗示了“再见”两个字。
海粟直言问;“你怎么走?你现在身无分文,没工作、没房子,连衣服都没几件,更不要说那一笔庞大的赔偿费了,我不信你走得下去!”
“我有一技之长,你说过的。”斐儿虚弱的回答。
“你那‘一技之长’要还那些债务,可能得等到你白发苍苍的时候。”海粟说:“因为审理案子,我看过你银行的存款,根本所剩无几,我很好奇,你赚的那些钱呢?”
斐儿走到坡底,并没有给他答案的意思。他正要近一步逼问时,她突然抬起头,眼眸中隐含着痛苦。
“我父亲死后,欠了一笔赌债,法律讲‘人亡债亡’,但黑社会却是讲‘父债子还’,你明白我嗜钱如命的原因了吧?因为钱的确换来我的生命。”
海粟又再一次哑口无言。天呀!这么瘦弱的女孩,究竟还能承受多少?为何她的每一次坦白,都会今他更无措?
“命运是不断重复的。”斐儿冷冷一笑说:“现在我母亲死了,又留下另一笔债,你应该庆幸,你没有一对讨债的父母。”
“斐儿,跟着我吧!我可以帮你处理一切的债务,让你不再有那些不属于你的残忍压力。”他激动地拉着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