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个女儿,是斐儿的死对头,在家里时常放狼狗咬她,在学校时便捏她或扯她的头发,而他的妻子则欺负妈妈没有男人,常乘机占尽所有口头上及行动上的便宜。
有一天,斐儿在楼梯顶和死对头起了冲突,她不住的抗拒着对方伸来的“鹰爪”,谁知手才轻轻一推,那女孩便从梯子上摔下去,头流出了血,而斐儿只是静静的看着,眼底有一丝快意。
但从此,她们的日子便充满了不断的迫害。
设神坛的人开始对她们家施毒语。念咒文,还买通警察来拆掉她们住的木屋,一次又一次,她们刚修补好屋子,就有人来拆,整个夏天,她们就睡在星月及风雨交替的苍穹之下。
后来连电也停了,她们只能用腊烛照明。
秋天来了,她们的日子也几乎快过不下去了。就在一个半夜,设神坛的人替顾客施法时,十岁的斐儿走进去,抓起小表木偶就往火里丢,吓傻了所有的人。
没多久,小巷便陷入火海之中,设神坛的人大叫:“是兰斐儿放的火,那女孩子是魔鬼,不是人!”
芝秀辩解道:“你们断了我们的电,我们只好点腊烛,是腊烛不小心倒掉才起火的!”
结果,死了三只大狼狗,因为它们被铁链拴住,无法逃生。
无论如何,从此斐儿的生活里,便开始充斥着社工人员。他们起初都十分热心,但遇到自闭的她,不免碰了一鼻子灰;后来他们改用笔谈或问卷调查,效果也好不到哪里去。
有一次,在一连串的性向测验后,一位辅导员苦笑地说:“兰斐儿是我唯一见过没有性向的人,她根本连活的意愿都不高,我看哪!她以后只有尼姑可以当了。”
当然,这是闲谈,不列在纪录之中。
白白的影子飞下来了,成为青面撩牙的鬼,是那淹死的男孩,他一直扯着半醒半睡的斐儿,要把她拖到远方某处的墓地。
斐儿用力的抵抗,身体忽上忽下。她用尽吃女乃的力气喊道:“别拉我,我早就在坟墓里了!”
接着,有衣服裂开的声音,她往下跌落,而那鬼影则倏地飘然而去。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那种话,但想想,她长久以来与鬼魂邪灵为邻,也的确像是住在一具具棺木之间。
十岁的斐儿,感觉自己的心冷冷的、肌肤冷冷的,就连目光也似乎透明飘渺起来。
“你不怕鬼吗?”有一名辅导员曾问她,怕吗?外人看她生活在恐怖的鬼魅中,全想不透她怎么还能承受?但事实上,她早已经习惯,就像修坟
及捡骨的人,阴寒之气早已成了呼吸的一部分了,何足畏惧?
***
斐儿还在注意那吊死的女人。
芝秀则在隔壁房间尖叫着,仿佛有人正掐着她的脖子。
斐儿走过去,唤醒了她。
芝秀睁开眼睛,眼珠混浊,眼袋沉重的下垂,才四十岁的女人,却已被岁月折磨得樵悴苍老不堪。
“我又梦到他了!”芝秀紧抓住斐儿的手,急喘着气说:“那个穿披风的人猛追着我叫道:‘把她还给我!把她还给我!’我知道他说的是你,他要你,他是从前世追过来的!”
“妈,你又忘了吃药,对不对?”斐儿静静地说。
芝秀恍如遇到鬼般,用力甩开她,整个人靠向墙,激动地说:“你为什么用那种表情看我?你以为你能置身事外吗?不!不可能,因为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我的痛苦,我的病。我的悲哀,甚至是我的孽,都是因你而起的啊!”
“妈,别吵了。”斐儿安抚着她,这种如墓地般静宁的夜,实在不适合喧闹。
“我才没吵呢!你一天说不上一句话,我不大声点,这屋子里还会有人气吗?”芝秀又拍掉女儿的手说:“你晓得你为什么叫斐儿吗?斐就是‘悔恨’,我后悔生下你!你不但没把你爸爸留下来,
还把他逼得更远,现在,你甚至把他逼进了阴曹地府!”
“没有男人不是更好吗?我们也就不需要等待了。”斐儿简洁干脆的说。
“等待?”芝秀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口气也放软了,她模着床头的骨坛说:
“但失去了等候,人生更空无呀……”
但空无原本就是人生的本质,任何悲喜都不能改变,不是吗?
斐儿趁母亲心情稍稍平和时,便哄着她把药吃了。
她们其实过了好长一段没有户长的日子,虽然斐儿已很熟练地写着--
户长:兰建山,职业:船员。
因为是船员,所以很自然的就可以在家庭中经年累月地缺席,甚至置妻女的死活于不顾,也有他男儿志在四方的合理借口。
也因此,芝秀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她常到每个港口去打探丈夫的下落,而斐儿就跟着她,在她的沮丧哭泣中,饿过了一顿又一顿。
十多年后,兰建山因为脚伤,不得不放弃飘泊,回到她们母女身边。
她们终于有了一栋像样的房子,但仍是鬼影幢幢,斐儿就常在夜里看见白白的脸贴着窗,笑的时候发光,哭的时候流血。
这房子,天气若晴朗,屋内一切便好像停止了运作般静止不动;若阴霾欲雨,则有千万只白蚁齐动,用透明的小翅膀搅乱空气。
而兰建山就像白蚁一样,回来后就狠狠地蛀蚀着原有的平静,他酗酒打人,把陆地当大海,横冲直撞,无一日不浪潮汹涌。
斐儿可说是个静止不动的娃儿,她不长高也不增重,在学校的座位也被调到了第一排,功课虽然好,但却很少说话,苍白瘦小的脸上有一双如深潭的眸子,而那潭水很死寂。
唯有一次,潭水变了色,那是因为有同学笑她住在鬼屋,又暗讽她父亲是通缉犯,母亲是精神病患,以致斐儿打破玻璃杯,拿锐利的锋缘让那人住了嘴。
她不犯人,但也不允许别人犯她。
芝秀平常是一张白白的脸,直到见到兰建山时,才会散发出太阳的光芒,整个人有说不出的亢奋,从早到晚像小鸟般忙来忙去,嘴里也吱吱喳喳的,仿佛一辈子没说过话似的。
但她还是哭的时候多,因为兰建山思念大海,他恨透了陆上的单调、妻子的束缚、女儿的负担,也厌恶“丈夫”这个名词。
所以,兰建山常把沮丧的怒气发泄到芝秀身上,对斐儿则是视而不见。
有一回,斐儿直直的走到他面前,像是要说什么,却一句话也没说出口,而兰建山却抽着烟,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她很清楚,自己对这父亲并没有任何感觉。
他们是彼此依附的肿瘤,而芝秀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当芝秀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时,她以为自己终能拯救这个家,但兰建山却日夜咆哮地叫道:“我宁可死!我宁可死!”
那时斐儿十四岁,好不容易正常上学一年多。
一个萧瑟的秋天,她下课后,不见父亲,也不见母亲,家里没钱也没有食物,她只有饿着肚子等。当天慢慢黑了,草叶无力的下垂,秋虫也不再唧唧时,她疲累得睡着了。
第二天,她仍不见父母,迳自背起书包上学去,肚子及心口却痛得如有一把火在烧。
直到第三天放学回家,见到芝秀坐在客厅,脸色灰败。嘴唇发紫,圆圆的肚子如消了气的球般不见了。
“他又想离开了,我好怕等呀!”芝秀哭着说。
小产如生产,斐儿懂事的帮母亲炖补品,房内时时充满着药味及药水煮沸声,然后,火灾再一次发生,那时,兰建山醉得不省人事,没人搬得动他,所以就葬生在冲天的大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