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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蔷薇 第19页

作者:言妍

活了二十四年,少年老成、胸怀大志的唐季襄,竟也有不了解自己的一日。而在此刻的困窘中,他心心念念的,不是国家,不是报社,却是那相识以后,没给过他一刻安静的珣美。

他能再见到她吗?

***

罗勃牧师在礼拜堂后面的办公室,围着几个女学生。她们全神贯注地盯着一台矿石收音机,里面传来杂哑的声音:“北京政府下令罢免曹汝霖、章宗祥、陆宗兴,并决定拒签巴黎和约,此乃全国人民之一大胜利……”

“哇!中国有救了!中国终于主权在民了!”珣美很不淑女地欢呼起来。

“瞧你这股冲劲,可惜你是女孩子,不然肯定要统帅六军了。”有一个女生笑她。

“女孩子又怎么样?男人能做的,我们也能。我们能做的,男人不见得行,比如说生孩子……”珣美说。

“呸!呸!这种事还大声嚷嚷,多丢人呀!万一给牧师听见……”古瑾华赶紧说。

“我听见什么呀?”牧师突然出现说。

女学生们都咯咯笑着,各自打完招呼,就一轰而散。

珣美穿过后面的花园,回到孤儿院。她脸庞的笑容已消失,换上的是深锁的愁眉。

世间事总是不完美,圆了那一桩,就缺了这一桩。

最近阿标在运输行擢升,由原来的工人,调升为汽车司机,常跑上海、南京一线,也就常有机会回富塘镇。

昨天他带来两件消息。一是珊美真的嫁给了马仕群,婚礼闹遍了全镇。

“珊美的一生不就毁了?”珣美难过地说。

“毁什么?她还高兴得很,认为你走得好,她才有成为马太太的机会。”阿标依实际情况回答。另一件则是没有接到婚姻不幸福的璇芝。

“对不起,我因为事情耽搁了,晚一天才到千河镇。我连续几个中午都在观音庙等,宋小姐都没有来,所以我猜她是放弃了。”阿标歉疚地说。

放弃?璇芝是家教好,修养好,但她也是讲原则的人,怎能当一个丈夫视之为无物的活寡妇呢?

珣美心中有千万疑虑,然而距离遥远,她也只有为璇芝心焦落泪的份了。

面对痛苦和无奈,母亲常说要“无贪、无嗔、无痴”,才能“慧生而痴灭”。问题是,好难呀!她光是想到季襄,就有千万种情绪,可以化火炙烧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她说,信他者是白痴;他说,不信者才是白痴。信或不信,他就非要占尽所有的便宜吗?

“你认得他,对不对?因为我听见他喊你的名字。”那日古瑾华在由堤防回去的路上问。

“认不认得,都是一个讨厌的人。很高兴你叫警察来。”珣美说话时,全身仍微微颤抖着。

“讨厌”二字,或许是不对的,因为她从来没有讨厌过季襄。那么是“恨”吗?她恨过段家,恨过父亲哥哥,但那感觉又截然不同。对季襄的恨中,还带着一种酸酸甜甜,一种悲哀,像在雨雪纷飞的江畔,你还在等着一个明知不会回头的人;雪落在流泪的眸子,冰与火同时滑下脸颊,一如滑下人生的痛楚滋味。

她就带着这种滋味做着每天的例行工作,甚至怀疑,这滋味已化入她的骨髓中……午后,阳光由大玻璃射入,屋内有着六月的燠热,珣美耐心地哄着几个小婴孩睡觉。

罗勃牧师轻悄地由走廊踏入,一边还跟身后的金发外国人,以美语交谈说:“这个孤儿院收容的大部分都是女婴。中国人重男轻女,先抛弃的都是女儿,还有一生下就杀死的。”

金发外国人,脸看起来很年轻,但眼角又有皱纹。他见到珣美,立刻咧嘴一笑……慢着!这个人好生面熟,如果再狼狈些,额头带些汗,不就是……珣美张的嘴还没闭上,季襄就由门口进来。他今天造形丕变,不再是长袍马褂,不再是唐衫,而是整齐笔挺的白衬衫和黑西裤,头发还分边抹油,更显得他的英挺神采、风度翩翩。

这是什么意思呢?珣美呆在那里,直到他对她温柔一笑,她才发现自己的忘神凝视。

“珣美,过来一下。”牧师转用国语说;“这位是史恩先生,他特地来为我们教会照相,作为他新书的一部分。另外这位唐季襄先生,他说他在仰德学堂教过书,还记得你这学生。你说,世界是不是很小呢?”

天呀!季襄就那么大方地登堂入室,很快就确立他们的师生关系,害她连否认的机会都没有!

“珣美在艺术上很有创见,令人印象深刻。”季襄煞有其事地再加一句。

“是吗?你才上短短三个月的课,我还以为你根本叫不出我们的名字呢!”她偏要拆他的台。

一旁的史恩,仿佛事先排练过,很突兀地插嘴说:“很好!既是熟人,就由珣美小姐带领我们四处看看吧!”

珣美就这样被迫去招待两位访客。

史恩的摄影器材像锅碗瓢盆般,引得大人小孩围观。他黑布一盖,惹人发笑;闪光的爆炸声,又使大伙害怕。他的工作,具有杂耍技团的娱乐效果,没多久便和众人打成一片。

“OK!我能自己来,你们找个地方谈谈吧!”史恩对季襄眨眨眼,手做赶人状。

珣美没有一点惊讶,她生气地压低嗓门说:“你们不是真心来照相的,对不对?”

“照相是真的,找你也是真的。”季襄有耐心地说:“史恩是颇有名气的摄影家,他的确要出一本有关中国的书。”

“你的话不值得人信任。”她反驳说。

虽然不甘愿,但为怕别人注意,她还是随着季襄到草地过去的树林里,不带笑容地说:“果然是做特殊工作的,那么快就找到我的住处。”

“快?我可是找你四个月了,几乎要上天下海,就是没想到你会在教会里。”季襄短笑一声:“这一次要不是你身上穿的校服,我还不知道要找到哪年哪月呢!”

他的表情比话语吐露得更多。他非常积极在找她吗?他就非要得到段家那笔钱吗?

珣美咬着牙说:“我现在是受教会保护的,你不可以再动我的歪脑筋。而且你把我送回段家,我父亲也不会付任何钱给你!”

季襄的脸一下子变得僵硬,眉眼间尽是愤怒,少了斯文,多的是忍耐到极限的模样。

不过,他仍控制了自己,只用简单得近乎冷酷的话语说:“我不要你们段家的钱。我,是来还这个的。”

他由口袋拿出一样东西,粉红的缎彩中一朵莹白的蔷薇。

珣美惊喜地接过来,如见故人般喊着:“啊!我的月牙蔷薇!”

在她手中的,不仅是荷包,还有母亲的金饰,沉甸甸的,似乎一样未少。

她的表情转为怀疑及讶异,说:“你们都没有用吗?为什么不用?”

“我不用不属于我的钱财。”他盯着她,故意以极缓慢的语调说:“我也许杀人,但绝不是土匪或强盗。”

珣美的双颊顿然通红。这证明什么呢?证明他对段家的钱一点兴趣都没有吗?

不!他是一个复杂的人,事情绝对不是表面那么单纯。她必须小心,不能再掉进会毁掉自己的陷阱中。

“这金饰是若萍强硬扣留的,她说这段家的不义之财,应该还给老百姓,我以为你也是这么想的。”珣美很谨慎地说。

“如果我有这种念头,当初在上海火车站时,我就会接受你的“爱国捐献”。”季襄特别强调后面几个字,含着极明显的讽刺意味,又说:“但我没有,为什么呢?因为那是你的钱,你身上仅有的盘缠,无论它是如何来的,我都没有资格要,更不用说去费心抢夺或拐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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