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芝早已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发辫黏散在额前鬓角,双腿刺痛,全身骨头像快要散掉了,但山路老攀跨不完。
当她看见那棵大树时,就告诉自己!休息一会儿没有关系,她已经走得够久了。
树荫下的几阵凉风让人舒畅许多,璇芝正捏着腿儿时,一位背柴的老樵夫由小径爬上来,她连忙问:
“老伯伯,请问运河渡船口离这儿还多还呢?”
“一个时辰吧!”
老人家回答说:
“小泵娘,你如果要搭船,就得快一点,太阳下山后,船就不开了。”
璇芝听了,道一声谢谢,起身就走,但脚似乎不听使唤,抬着有如千金重;她使尽力气,忍着痛,一步一步向前行。
一定不能误了最后一班船,否别她就得在荒郊野岭里过夜,而且被抓回去的可能性也会加大。
太阳彷佛更火烈,路也彷佛更崎岖,对自幼不曾吃过任何苦头的璇芝而言,每个动作都成了椎心的酷刑。
但她努力撑着,不允许自己有倒下去的机会。为了生命的自由,为了未来的光明,她绝对不能气馁!
至少,要看到运河、看到船,才算走出千河镇。
※※※
运河引进长江之水,向两边展阔,犹如一条大川,泛着滔滔白液。
太阳在平原的那一方,红红一轮,几乎要触到河面。璇芝一走出山区,就先找渡口,但因为又昏又累,竟什么都看不见。一旁有竹搭的茶棚,座上无客,头戴青笠的店东正在收拾摊子。
“请问渡船口在哪里?”璇芝慌忙地问。
“就在前头。”
店东指向运河说:
“船娘刚刚才走,你喊一喊,或许还能赶得上。”
璇芝定睛一看,果真有一条船,竖起长长的篙子,正慢慢划离岸边。
她心一急,不顾一切地大叫:
“喂!你不能走呀!等等我呀!”
“顾大娘,这儿还有客人哪!”店东也帮她喊着。
他们一路追赶,几只鸭鸟被吓得扑扑乱飞。
然而,船离沙岸,篙已无处可撑,怎么也无法停止。船娘只能用浆,让船沿着岸边而行,她呼喝着:
“距离还短,你快跳上来吧!”
望着那不见底的河水,璇芝一点把握都没有,但四周的人声都在鼓励她,既能逃家,何愁不能跳船?
她目视船弦,努力跃起身子,在以为要落水的那一瞬间,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手牢牢地抓住了她。
在一片欢呼声中,璇芝终于坐上船了。
因这阵骚动,船晃了几下,那只手仍牵紧她,直到她能真正站稳才放开。
深吸一口气,璇芝好不容易才能看清眼前的人,正想道谢时,却又吓得往后一仰,人差一点翻出船外。
又是那一只手,在紧急状况下拉住她。
她的脸丝毫没有欣喜,感谢的话也硬吞回去,只像躲瘟疫一样,跌跌撞撞地往船的另一端走,背对着所有的人,远望着夕阳下金波微漾的河面,心中万般怅恼不安。
天呀!她怎么那么倒霉?辛苦了大半天,竟一头栽到了徐牧雍的手中?!
他不是昨天一早就离家赴北京了吗?怎么又会在这荒僻的小村出现呢?
看样子,他并没有认出她来。只是在同一条船上,他随时有揭发她身分的可能性,难道她就只能这样坐以待毙,全凭老天保佑了吗?
唉!此时此刻,她宁可独自在山里栖一夜,也不愿和徐牧雍共困在这茫茫的河心中间,连跑都跑不掉。
另一边的牧雍则紧皱着眉,满心莫名其妙。这个女孩子真奇怪,见他如见了鬼,当场脸色惨白,匆匆走避,彷佛他会吃人似的。
他从小到大,虽非貌似潘安,却也长得人模人样,长辈亲族宠赞他,同辈师友爱戴他,处处见的都是欢迎的笑脸,这样一个嫌恶恐惧的表情,他还未曾受过,心里不免有些不自在。
望着那纤弱的背影,动也不动的,好象仍在怕他。看那一身白色的粗布衫裤,大概是乡下来的姑娘,没见过世面,以致防戒心比较重吧!
但他方才拉她,很明显是要助她一臂之力,她不至于连好心、坏心都分不清楚吧?
唉!别管她了,他自己生活中的一大堆混乱,还理不出个头绪呢!
因想起五月四日北京三千名学生的爱国游行,有人写血书,有人要自杀殉国;
他们去烧曹汝霖的窝,殴打章宗祥,要引起全国同胞对中国局势的注意,想来仍教人热血沸腾。父亲保他出监狱时,还有同学在里头抗争。北洋政府如此强横愚顽,不知蔡校长是否会被迫辞职?不知巴黎和会的结果如何?
这种时候,他真不想离开北京,但父命又不可违。当大家在为新中国努力之时,他却被旧传统箝制着,差点去娶了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子一向开明的父亲,在儿女婚姻上,如此专制无理,倒是出乎人意料之外;连他没回来,新娘亦千方百计娶过了门,他这才领教到,旧社会的家庭制度真的可以成为万恶之根源。
难怪梁启超要说“非破家不能救国”,他若为家庭所累,不但一生黑暗,连理想抱负亦无从施展了。
起方的山影逐渐暗蓝,平畴原野有阵阵炊烟。牧雍再一次检视各城镇罢工罢市的资料,他要将它们带回北京,给大家打打气。
他耽搁了一日,就是为取得这些文件,辗转绕到这个小渡口来,方能避开闲杂人等。
他的视线又不知不觉回到那白衣姑娘的身上,脑中不禁浮起她泛着桃红的脸颊,带着纯然的青春光彩,还有那一双映着水光天影的眸子,亮得令人印象深刻。
在这荒郊野岭之地,能见到这样一个女子,倒是一种惊艳,或叹这山林毓秀之奇功吧!
※※※
渡船的终站是个人来人往的小市集,再往东走,便是河间县府所在,往京城的火车在此停留十分钟。
璇芝下船的第一件事,是躲开牧雍;第二件,则是找个地方住宿。因为火车班次明天早晨才有,她孤身一人,绝不能和大伙挤在车站里过夜。
璇芝在沙土飞扬的石路上徘徊,仅有的几家客栈,不只外形简陋,而且挤满了三教九流的人,她几乎没有勇气踏进去询问。
天色逐渐苍暗,她内心十分着急,更不知道自己失措的神情,茫然的大眼,娇柔稚女敕的模样,已引起许多人注意。
踌躇半天,她才下定决心去一家人较少的旅店。
这时,有个穿蓝衣的妇人一脸和善地问她:
“姑娘,你是出还门投亲戚的吗?”
“我是准备搭火车的。”璇芝照实回答。
“那你得住一宿了。”
熬人关心地说:
“我告诉你,这些店都不能待人的,尤其你是个单身女子。不如你就到我家去,你可以睡得安心,我也可以赚点外快,怎么样?”
璇芝迟疑着。
熬人又加把劲说:
“前面那香烛店是我的,这里没有一个人不认识我。我也是一片好意,看你挺可怜的,别人想住我那儿,我还不肯呢!”
说着说着,妇人已拉起璇芝的手臂。
忽然,有个男声直直切入说:
“你拉着我妹妹做什么?”
璇芝猛回头,看见板着一张脸孔的牧雍站在身后。
熬人一惊,忙放开手,笑嘻嘻地说:
“我不晓得有人陪她。那就好!那就好!”
璇芝正想辩驳,妇人已走掉,她转向牧雍说:“你胡说什么?谁是你的妹妹?”
“姑娘,你是真不知道吗?运河两岸有所谓的青帮、红帮,他们专门诱拐良家妇女,再卖到其它市镇。你若真的随那个妇人去,下场就不堪设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