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问:“她对我彻底绝望了吗?连兄长都不是了吗?”
“家志,别难过,这种事是急不来的。”敏敏柔声说:“盈芳的倔强个性,你是领教过的。还记得五年前为了世雄的事,她十个月拒绝和我说话,一年半后才愿意见你吗?她从小有创伤,恢复总是比较慢的。”
事实上,他辛苦写了三年的信,才让盈芳正眼看他一下。问题是,他还能有另一个三年吗?在他已了解自己的爱以后,三年像漫长的无期徒刑,他会因渴望而死的。
“她还住在你那里吗?”家志强忍着沮丧问。
“她已经离开台北了。”敏敏说:“我们想这样也好,这儿有太多她童年不堪的回忆,总是和过去纠缠不清,对她并没有好处。”
包括他在内。他甚至连问她上哪里的勇气都没有,她们设法在排除他,因为他是一切混乱的根源。
“过一阵子,我打算送地出国。换一换环境,认识一些新朋友,她才不会原地打转,猛钻牛角尖出不来。”敏敏又继续说。
然后盈芳就愈飞愈远,飞到另一个繁华富丽的世界,不再需要他,并且忘了他。而他呢?沉到最底端,带着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爱盈芳,由一开始;而她不属于他,也由一开始。
拿走那迭信,他站了起来。
敏敏忙阻止他,“我们还没说到你呢!你离开程子风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本来他的打算是以盈芳为中心,现在中心消失了……
“我还是活得下去的。”他彷佛告诉自己说。
“你知道,我有一笔钱是为你而留的。还有,信威和云朋都会为你介绍工作……”她试着提议。
“不必了!”他怕口气太过横断,又加一句,“谢谢你们的好意,我想先出来目己闯闯看。”
眼见家志不愿再谈的神色,敏敏一时无措,他的倔强不输盈芳,只有任由他去了。
家志走出“雅礼”,举目无亲,望眼无友,他把六封信在第一个看到的垃圾桶前撕个粉碎。毁掉,还有盈芳还他的戒指,穿线在他胸前,本想扯下,但K金镶钻闪着光芒。物有何罪?以后或许还能典当救急呢!
他脚步不止,心里的目标是父亲的骨灰塔。
来到台北的近郊,他取坛膜拜,第一次像人子一般哭泣。
“爸爸,你不会爱,不教我爱,是不是因为知道,爱的滋味其实是苦涩伤人的呢?”他哑着声问。
那晚他睡在塔旁的小棚里,看近处冥火,听远处鬼嚎。一格格的神主牌位,一垄垄的土丘坟,大家一同安眠。
第二夜,他宿在最早流浪的公园,那里仍有不少游荡的人。中央的一颗大树他还记得,他的第一个好朋友阿新就在树影下断气的。
阿新十岁时,他父亲带他到这里玩,买了一堆食物,然后就不见了。阿新不敢离开,一直等他父亲,可惜到十六岁他死时,都没有等到,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
天亮了,家志蜷曲在长椅上,是一群跳舞的老太太吵醒他的。
“少年仔,你要不要工作?”有个老先生问他。
他摇摇头。流浪有时候是不得已,有时侯是自愿的。
第三晚他睡在淡水河旁的公园,是他和盈芳自来过的。那些日子多幸福,他可以见她、碰她,和她谈心,而她也在意他。
河上的灯影依然绵长绮旎,偶尔躺着看,偶尔坐着看。有一对情侣走过来,看见他,远远走避。
他一定又臭又脏了,手及之处是乱发和未修的胡碴,已经不是正常人的外表,所以危险又可怕。
“盈芳呀盈芳!为什么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离我远去呢?”他喃喃自语着。像个疯子。
第四夜,他回到寓所附近的小鲍园,过家门而不入,因为那已经是他不想驻足的地方了。
他痛恨光明,甚至微弱的路灯都刺伤他的眼。他将剩下的钱买酒。喝得醉醺醺,砸破酒瓶,又打碎灯泡,黑暗中瘫烂得如一条虫。
突然,远处有人走来,晃晃的,像是一大群,是的,一定是义父派人来“解决”他这叛徒的,抽筋剥骨、断手断脚,再去喂鱼。
他想爬起来,却没有力气。原来他很努力地绕了一大圈,专心做事,也懂得爱,却不免走向阿新横死的路。只不过阿新早走,而他还诓了人世十三年。
紧握着戒指,他轻笑起来,唱着自己的歌:
我从来处来那无法寻觅的源头我往去处去那无法预知的未来也许,此刻就死亡再也没有流浪的疲惫脚步那一大群影子扑上来时,他内心想着盈芳,想把她美丽可爱的容颜,牢牢刻印在心头,带到他的幽暗之中。
※※※
山上的空气极好,浊气沉到底下的尘世,若有残留的,也被泥土花草吸取,盈芳常常在师父早课时就醒来,趿着拖鞋,去看暗蓝的天空,翻转成万道光芒的晨曦。
她在这间佛寺已住了一个月,布满野芒的山林也逛了一大半,连哪棵树有新鸟蛋,哪棵树小鸟离巢,她都观察得很仔细,像个生态学家。
自然清神,诵经净心,她已逐渐看淡那个深夜里发生的事,毕竟她毫发无伤,而那四个人比她更惨,她还为他们念过几声阿弥陀佛呢!
只是那紧绷的心情还张在那里。她不下山,就是为了不见家志,让他去效忠北门帮,和程子风共腐朽好了!
她不管姊夫和姊姊如何处理这件事,也不愿意听,因为怕那些免不了的肮脏词句,结果一切就慢慢沉寂了。
沉寂后,她又想着家志,他会不会真和程玉屏走在一起了呢?他真的是眼中只见“色”的世俗男子吗?
七月,繁花落尽,那一地的枯萎,闹进她的心底,又生出另一种焦虑来,她果真还他戒指,还划他一刀吗?而程玉屏挨刀那惨状真精彩,现在她反而想笑了。
“盈芳姊,你怎么对着这棵树傻笑呢?”灵均一身素黑的衣服走过来说。
这个和她名字一样灵秀的女孩子,是盈芳在智威的婚宴上认识的。暑假一到,很碰巧她也和阿姨上山,来为过世不久的外婆念经超渡。
“只觉得有趣。”盈芳笑笑说:“你也来散步吗?”
“不!我来找你的。”灵均说:“你姊姊和倩容姊来看你了,她们正在大殿和我阿姨说话。”
盈芳急着奔驰而去,跨灌木穿小径,而且一面决定,如果姊姊再央她回家,她就不再拒绝了。
大殿庄严古朴,黑建筑加灰石地,让人一见心沁凉。
但更教人凉得舒服的是灵均的阿姨,她是盈芳见过最特殊的女人,很美,美得无色,像透明的水晶。也因为如此,她四十出头了,仍清得像二十来岁,彷佛是灵均的姊姊。
对了!是观音,那是最适合方阿姨的形容词。这几日和她谈话,盈芳的心开朗许多。
“你在为感情的事烦恼。”方阿姨微笑地下结论。
靶情?那是男女之间的,怎么和家志有关呢?家志是兄长、朋友、保镖、罗唆兼讨厌鬼……唉!愈说愈迷糊,倒让她好几夜翻来覆去,睡不成眠。
盈芳走近她们三人。敏敏和倩容都是美女,但站在方阿姨身旁,一个太娇贵,一个太细致,都不如人家清雅得自然、灵气,只有灵均遗传一些,而她自己最糟,是有些张狂不拘的野气。
“倩容,你怎么也来了?我以为你和俞智威回美国了呢!”盈芳一到便说。
“智威有些事,萨国战后重建的捐款手续也还没完全,所以再留两、三天。”倩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