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她向众人说明不去看绍远的原因。
即使身隔两地,他仍分分秒秒在她心里,仿佛初尝相思滋味般,无论工作、吃饭、记书、睡觉,他的身影都如影随形着,让她不由自主地发起呆来。
她能对他死不承认,但对自己却不能不坦诚,她的确是爱他;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像那探不见源头的水,流到此竟成汪洋大海,淹没了生命中的许多东西。
只是恨他已久,容易又理所当然;爱他却是陌生的、违反常规的。她有勇气让迷雾尽去,变成青天霹历,树野朗朗吗?她能够让冰雪融化;看春来的花开草长,而不去想风雨中的摧折和秋后的凋零吗?
既然都以命换命了,她又迟疑什么呢?人间誓言有比这个更真实的吗?
镜中的她,双眸清澈,却藏着点点愁虑。
铜铃响三下,又三下,只有绍远用这种摇法。她雀跃而起,想也不想地打开纱门,他就站在庭院里,手扶着脚踏车,一脸笑容,仍是那洋洋自信、气宇非凡的样子。
“你都好了吗?”她语气申有掩不住的兴奋。
“再不好,我又要患严重的相思病了!”他说。
这种冒犯的话,今天听起来并不太刺耳,她只说:“进来坐吧!”
因为内心的骚动,令她坐立难安。
他偏也在她身后,走一步跟一步的说:“这些天我真恨死我的石膏和拐杖了,害我不能来看你。我天天埋怨,连好脾气的纪仁叔都受不了了,说我是最糟糕的病人,他们哪知道我心里惦记你,度秒如年呢!”
“惦记我做什么?重伤的又不是我!”她说。
“能不想吗?知道你其实是爱我的,我吃不好睡不好,怕只是一场梦,所以迫不及待地想听你亲口说!”他挡在她面前说。
“我们不是讲好不提这些的吗?”她站住,发现两人距离如此近,想后退又迈不开。
“敏贞,我们明明相爱,你为什么要把它当成禁忌,让彼此都痛苦呢?”他叹口气说。
“也许那真是禁忌!你是冯家人,对我而言是仇敌,我怎么可以对仇敌产生爱情呢?”她低声地说。
“我不是仇敌!”他立刻说,“我承认我姑姑的做法是不对,但她绝没有害死或取代你母亲的意思;我们冯家也不想占黄家的便宜,我父母叔叔们都是老实人,除了求温饱,他们什么期望也没有;至于我,今天遗留在黄家,有一半是为了你父亲,有一半却是为了你,你还看不出来吗?”
“你姑姑没错,我父亲没错,黄家、冯家都没错,那我母亲的冤死该怪谁呢?”她激动地反问。
“敏贞,有些事谁都没有错,只能说命中注定,半点不由人,就像我们的相爱,是无法抗拒的!”他试着说:“你为什么不放掉过去呢?再执着于那些不能改变的事实,只会让大家的伤口更深而已!”
“本来就读更深,我母亲还赔上一条命呢!”她控诉地说:“怪命怪天都是要掩饰罪孽的说法,你们若不肯认错,一切就由我来承担好了!我情愿一辈子在外面流浪,有家归不得,”有爱不能爱,就让我来背负所有的惩罚!”
绍远整个人僵住了,相识几乎一生,第一次探讨到问题的核心,竟是如此血淋淋。他几次张口,总是无声,最后才由喉头迸出极痛心,又有些哀求的话:“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么想的,我以为你只是恨我姑姑,想要报复而已,没想到你竟把一切往自己身上揽!上一代的恩怨和你有什么关系?再有罪也轮不到你来承担呀!”
“怎么没有关系?”说到往事,她不禁泪眼盈眶,“是我带我母亲到书房,她才听到一切的!我眼睁睁地看她剪布、焚信、绝食,一点一点地杀死自己,却毫无办法。你不懂,那种无语问苍天的感觉有多可怕!她把恨意绝望都说给我听,她病的时候,我也病着想跟她去;但她死了,却留下我,这不是表示她至死也不甘心,要我为她伸冤吗?既然我做不到,干脆我一个人背十字架好了!”
“不!”他叫着,强迫她看他,一字一句清楚地说:“十字架你没有资格背,千错万错你都没有错。那时你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你忘了吗?我不知道你母亲对你说了什么,但她把恨灌输在你心里,那就太残忍了!”
“不要这样说我母亲,是大家先对她残忍的!”她哭着说。
“哦!敏贞!你又哭得我六神无主!”他擦着她的泪说:“听听我的想法,好吗?你母亲的死或许有个人的意志,若是如此,死亡是要断绝痛苦的,她又怎么会把它留给你呢?再说,你以为你父亲和我姑姑没有罪恶感吗?我猜他们比你承受得更多,只是他们是大人,什么都藏在心底,但你总看得出你父亲的哀伤憔悴和我姑姑的内疚不安吧?他们也用他们的方式在赎罪……”
“他们赎罪的方式就是遗忘,包括我姊姊、祖母在内,大家总想把我母亲剔除,来继续过他们快乐无忧的生活!”她抽噎着说。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原本就该追求自己快乐的未来呀!”他说。
“你就是这种现实的人,眼中只有财富和快乐,肤浅无情得教人难受!”她推开他说。
“你错了!我眼中只有你!”他拉住她,几乎在他怀中,暖暖的气吹拂在她脸上,“我不管别人痛苦或快乐,我只管你!你要恨、要怪自己、要背十字架,我都跟着你!事实上,我也毫无怨言地跟随了你许多年,不是吗?若不是我早就一路伴随,你怎么会爱上我呢?”
她恍若被蛊惑,吸人他的视线中无法动弹。她想由他的黑眸看穿他的灵魂深处,却看见他瞳仁中的自己,如此失魂,如此迷惘。
他的唇轻触她的,如白蝶在雨后的大地舞着,她闭上双眼,全心感受那种战栗与温柔,不似茅草屋那次的猛烈惊心,却更浑然忘我、难以自拔。
她的身体主动靠上去,他搂得更紧,贴近的心脏脉动相应,血更热络地鼓噪,双颊映红,那样的吻令她几近昏厥,除了他的人,世界都不存在了。
“说你爱我……”他凝视她嫣红的脸蛋,声音异常沙哑。
“不管在天堂或地狱吗?”她昏昏然地说。
“不管天堂或地狱。”他用唇轻吻她玫瑰花般的颊。
“我爱你。”她将脸埋在他怀里说。
在这种情形下,其他人、其他事似乎都不重要了,她需要解开束网,放纵自己,享受压抑经年的爱情。
恨得深的人,也爱得狂,他们就这样地相拥许久。
第六章
民国四十七年,十月秋阳。
榴公圳旁草木低垂,轻摇的绿叶和微漪的水面,使四周更宁静,只偶尔几个玩水捉虫虾的孩子带来喧扰。
绍远和敏贞手牵手走了一段长路,永恩综合医院的招牌已经看见,他们停在马路的对面。
“不是说好了吗?你还犹豫什么呢?”他低着头问。
“我有些怕,毕竟三年半没见面了。”她说,“不知道惜梅姨会有什么反应?”
“当然是高兴啦!”他微笑地说,明天你回秀里,更有一番喜极而泣的场面,尤其是敏月,能在婚礼前看到你,就完全没有遗憾了;为了你,她的婚期也拖得够久了,你忍心吗?”
“若不是为了她,我还真不想回去。”她微蹩眉说。
“那么长的时间,你都还没有准备好吗?”他有耐心地说:“你接受了我的感情,也能够面对过去。你说要等考上家专,现在你家专也念了快两个月了,还需要考虑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