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是退伍军人,牛肉面是绝活,正霄常来光顾。但他今天不想吃面,只说:
“来瓶酒吧!”
一醉解千愁,但愿长醉不醒呀!
他平日酒量不错。然而今天饿着肚子,心情沉重,又在冷风里走了一段路,没喝多少便醉了。
他没有吵闹,只是趴在桌上,喃喃叫着君琇,有时混着阿素。
老金看情形不对,就跑去敲何禹的门。何禹和几个朋友匆匆赶来,把正霄带了回去。
“我先带他回家清一清。”何禹说。
“到底发生什么事?他怎么醉成这样?”文丽惊诧地问。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德行。”何禹说。
“我来帮忙。”文绮挤过来说。
“我一个人就够了。”何禹说:“你们都回去继续吃月饼吧!”
何禹扶着正霄进入客厅,叫他站就站,叫他坐就坐,一点酒疯都没有。弄得何禹搞不清楚他的意识是明白,还是昏乱。
喊他不理,何禹走入厨房,泡一杯浓茶,准备湿毛巾。出来时,正霄仍同样斜躺的姿势,痛苦锁在脸上像扯不下的面具,嘴里吐的词句模糊而难懂。
编他茶他乖乖喝,毛巾亦不拒绝,有一刻何禹感觉他是清醒的,只是不愿意睁开眼睛。
“正霄,你到底怎么了?一晚上跑得不见人影,又把自己搞得这个样子,总有个原因吧?!”何禹忍不住说:“文绮说你黄昏时看一封信,就急匆匆的跑出去,像出了什么天大的事。这几个钟头你到底上哪儿去,又为何醉倒在老金那里呢?”
一连串的问题都得不到正霄的响应。蓦地,正霄往前一倾,火速地冲到厕所,何禹听见
了呕吐的声音。
何禹本想跟上去,忽然发现地上有一张信纸。他拿起来,读了上面的内容,眉头逐渐皱起。
原来正霄知道阿素的下落了。这不是一件好消息吗?阿素平安活着,而且还结婚生子,正霄算是了了一桩多年的心愿,可以过自己的日子,他应该高兴的,为什么会表现如此异常呢?
要庆祝也不是这种方式,倒像是死了亲人似的!
正霄再出来时,酒醒了,脸色依旧不佳,他看见何禹,忍着不舒服说:
“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请客赏月吗?”
“还说呢!”何禹没好气说:“好端端的请你不来,跑到老金那儿烂醉如泥,太不给你大嫂面子了!”
“烂醉如泥?”正霄彷佛想起一切,脸一下扭曲,“天呀!我竟然醉了!”
“是呀!”何禹哼了一声说:“文绮说你有急事不能来,是不是阿素的事?”
“大哥怎么知道?”正霄一愣,缓缓地说。
“我看了徐升写给你的信。”何禹把信纸往桌上一放,“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我们找了快四年,踏跛铁鞋无觅处,现在阿素自己冒出来,又有一个好归宿,不是最圆满的结局吗?”
“她不叫阿素,她叫君琇。”正霄答非所问说。
“管她叫什么,我们都该欢庆,你怎么愁眉苦脸,如丧考妣的样子?!”何禹说:“走!上我那儿吃月饼,我们还留你一份呢!”
“我头痛想睡,就不过去了。”正霄用很无力的口气说:“跟大嫂说抱歉了。”
何禹还想说,正霄已转身上楼。他实在莫名其妙!
晚宴散后,何禹愈想愈不对劲,装了一盒饭菜又到正霄这里来,文绮吵着要跟,他也不反对。
他让文绮在楼下等,自己上二楼。正霄躺在床上沉睡着,黑暗的卧室只有月亮洒在地上的微光。
他凑近想确定正霄一切都好。忽然正霄不安地动一下,喊一声:“君琇!”
他适应这名字可真快,连梦里都分清了,何禹想。
桌灯旁一只插着白花的竹筒吸引了何禹的注意力,他拿在手上,就着月光看一下,上面刻这六个字:
“荒雾溪长相思”何禹如遭棒喝,当场恍然大悟,正霄天天对着荒雾溪犯想思,莫非他是真真正正爱上阿素,不,杨君琇了?
难怪他一直不相亲、不交女朋友、不结婚,整日就挂念着君琇。
回想这些年正霄找寻她的热切、急躁、坚持及不舍。原来是有比责任感及歉疚更重要的因素在里面。
所以他会喝得那么醉,情绪那么低落。
正霄一向理性有主见,从不表露脆弱和感情的一面,因此何禹都被瞒住了。
“正霄,你这个傻子!”何禹不禁叹口气说。
文绮在楼下等了不耐,跑上楼来观望。
“姊夫,陆大哥还好吗?”她关心地问。
又是一个傻子。何禹轻声说:
“他没事,明天就会好。我们让他睡吧!”
第九章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正霄并没有更好。
多年来已不做情报人员,如今重操旧事,跟踪、侦测、探查,对象却是君琇。
他每天除了上课,就是把全副心力花在她身上。一个多星期来,他已模清她的作息时间。
早上八点走路到附近公司上班,通常和先生一起。中午十二点回家吃饭,独自一人。黄昏五点下班,大都一人。下班后,她会带孩子在附近的公园玩上半小时。
偶尔会到雕花黑漆大门的那户人家,户主是邱纪仁医生,或许是君琇的婆家吧?
他不想再深究她的幸福,只想看看她。
她比以前更成熟亮丽,像一朵盛开的花朵。那举手投足、那姿态、那笑靥,都如此优雅世故,他怎么会把她和一般乡下女孩混为一谈呢?
他救了落难的公主,却无法与公主相守。
祝福她吧!他告诉自己。
酒醉出丑的第二日,何禹特地到学校和他谈君琇。
“看你昨天那样子,心里一定很难过。”何禹说:“我没想到你对君琇认真到这种程度。”
“没事的,大哥。只是事情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时无法接受而已。”正霄淡淡地说:“昨晚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我不是担心那个,我是担心你的驴脾气!一旦倔起来,比谁都死心眼。还记得当年你离家从军时,任凭你几个哥哥的哀求恫吓,都义无反顾,一走十八年,一点悔意都没有。”何禹说:“对君琇,你可别也回不了头呀!”
“怎么会呢?我连家都舍得下,何况一个女人呢?”正霄故作潇洒说:“你认识我那么多年,我哪是一个啰啰唆唆的人?你放心吧!”
“这样就好,大丈夫何患无妻,对不对?”何禹笑着说:“我们祝福君琇吧!”
“祝福君琇。”他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表面祝福,内心却满含苦汁。她怎能轻易忘却那恩爱的三个月,速速就嫁人了呢?在她心里,自己一点分量都没有吗?
记得邱专员说过,君琇如何骂他薄情寡义,她却先舍下这段情缘。
他一次又一次回来看她,跟踪她。明知愚蠢不该,却情不自禁。
像今天的君琇,穿著白上衣、浅紫圆裙、淡紫外套,美得教人忍不住想拥住她。
他好想走向前,和她说一句话,一句就好。但能爬高山、跳绝崖、斗洪水、入敌后的他,却没有勇气和他所爱的女人面对面,他在怕什么呢?
君琇踏过满地黄的相思树落花,走进公寓大门,正霄又开始他惆怅的一夜。
他抬起头看向三楼阳台,这回不是空的,君琇的女乃妈福嫂站在那里,用怀疑的眼光瞪着他。
他心一惊,仍凭着职业本能,很自然地也踩过相思树花,走出巷子,就像一名不经心的路人。
他不应该再来,这是最后一次了。
※※※
君琇一进家门,便月兑下淡紫外套,正在骑小车的小航看见妈妈,边喊边跑过来,缠住她的脚,车砰地一声歪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