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的水灾把火车站冲走,你知道吗?底下居然是日据时代的坟地,棺材板都跑出来
了。”阿春神秘地说:“你看,阿素在火车站莫名其妙地出现和消失,说不定就是墓中女鬼的化身呢!”
“呸!呸!呸!现在是农历七月,你别乱说,小心招霉气。”徐升骂道。
“树精又是什么?”正霄继续问。
“这是一个很灵的仙姑说的,我帮你去问过阿素。”阿春声音更小,“山上多的是千年古树,幻化成人形也不无可能呀,你说是不是?”
“去,再说我就缝你的嘴!”徐升大吼。
尽避徐升不断强调阿春是妇人之言,正霄也以无稽之谈视之。但离去时,他仍在车站附近徘徊一阵,恍惚希望阿素又会由飘渺中平空出现。
她那眉宇间的灵气,言语间的柔媚;那银铃般的笑声,那婉约的姿态,来去如风如雾,令他失魂落魄、念念不忘。若非有魔法,又如何能解释呢?
是鬼也好,是树精也好,总要再见一次呀!
到了台南,转搭火车之前,他逛了逛书店,竟买了一本聊斋志异,一路读着凄美哀怨的人鬼之恋到台北。
他想自己是不是随着阿素疯过头了?车窗外的一轮明月似也在嘲笑他。
阿素此刻是不是也在看月呢?
※※※
今夜无云,如墨的天空,银盘似的月亮闪耀着皎洁的光辉,连星子都隐去。
君琇坐在阳台的摇椅上,由三楼的栏杆望去,人间昏暗清冷。附近楼房不多,她的位置居高临下,可看到一排寂寞的路灯迤逦向椰子树亭立的公园。
这样的夜,总让她想起那遥远的山中,常有雾的,又恍如在梦里。
笔直参天的巨木,蜿蜒悠游的溪流,在更深万籁俱寂时,其实也不静。尤其十五的明月升至山谷的中央时,有一种无法比拟的圣洁与美丽,群山万物似都在膜拜顶礼。
两个人影在林间穿梭,手牵着手,时而停下来紧紧相拥,缠绵销魂之情,令草木月娘都颤动。
君琇咬着唇,心如针刺,尖锐的痛楚中,不禁鼻酸。
怎么会呢?那么多年过去了,想到那无情人,为何仍是千般怨万般恨,像饮不完的一泉苦水呢?
总想他身在何处?在做什么?是否有佳人相伴?
她的牙陷得更深,痛得她轻呼一声。
他当然是众美女围绕,那样男子气概、英气勃勃又儒雅潇洒的人,不风流也是难的。看他在山中三个月,对她体贴入微又深情款款,哪知翻脸即不认人,最后一面也懒得见。
莺声燕语、环肥燕瘦何其多,他怎会留恋一个平凡无奇的村姑呢?可恨他不识她的内心,不曾注入感情,害她赔上自己,造成一生无法弥补的伤痛。
比起来,父亲在她生命中所投下的阴影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夏夜微温的风拂散她聚在眼眶里的泪。对面人家的庭院有一棵相思树,已开浆落花,小小如棉絮,洒在地上如一层黄色的毡毯。
“长相思,在长安。……长相思,摧心肝。……昔时横波目,今做流泪泉……”
“相思豆并非来自相思树……”
可恶的人,竟还敢大言不惭和她说相思!
“长相思,短相思,任是枝叶成灰亦相思。”君琇轻声念着惜梅教她的一阕有关相思树的词。
几年相处,君琇也逐渐知悉惜梅和纪仁过去的一段故事,将近八年的爱情长跑,历经战争、动乱、生死及等待,才有今日美好的结果。
“缘分是很奇妙的东西。”惜梅说:“相思豆是结子相思,相思树是烧成相思,是悲是喜,都是相久相还呀。”
君琇一直没说出她失踪时的遭遇。怎能说?她甚至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简直是丢脸!
也许是太过激动,手紧了些,怀中的小航动了一下。
小航呀,她当年的选择。选择生下他,选择抚养他,也选择了终身不嫁。
望着那依在她胸前如天使般的脸孔,才过三岁生日的小航,慢慢月兑去婴儿的圆滚,愈来愈像他的父亲。粗直的眉、挺立的鼻梁、有神的眸子、薄薄的唇,笑起来简直是徐平的翻版。
“小航的爸爸一定长得很英俊斑大。”惜梅不只一次说。
“聪明机伶,像个外省孩子。”福嫂的评语。
不管小航像谁,在医院第一眼,她就深深爱上他,把他当成她的宝、她的命。
因为小航,她才没有被不甘及怨恨毁掉。
夜渐深了,福嫂走过来说:
“抱进去吧!不然会感冒的。”
君琇将小航放进小床,又不舍地望了好久才离去。
埃嫂正在厨房炖补品,收音机播着“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十八相送,墙上也挂着凌波和乐蒂的剧照。
这部梁祝前年在台湾上演,引起盛况空前的黄梅调风潮,连不太懂国语的福嫂也看了好几遍,每次都哭湿好几条手帕。回到家天天唱“梁兄啊……”、“英台妹……”,还真学得字正腔圆。
君琇只去看一回,就不敢再去。她自己就是一出悲剧,哪有多余的泪为别人流呢?
她唯一比梁祝幸运的地方,是有这么多爱她的人支持她,丝毫不因她未婚生子而看轻她。
最初一年她住在惜梅家。父亲来过一次,听到她的事,骂一些难听的话,表明将她逐出杨家,从此断绝父女关系。
君琇不在乎。
第二年君诚为她争取母亲留给她的遗产,虽比原来少很多,却也够她买一间公寓,几年不愁吃穿。
去年君诚和父亲大吵一架,自己出来创业,就住在君琇这里。君诚看准台湾电器未来的一片好景,虽然现在没有人用洗衣机,电视、冰箱每百户不到二台,电话也每百户只有一具,但他相信以后都是家家的必备品。
他在惜梅家认识了冯绍远,一个青年企业家,两人相谈甚欢,一拍即合,分别到日本的NEC电器学技术,打算创出属于台湾的品牌。君琇受他们热沈的感染,成了他们的秘书、会计兼打杂,日子也充实起来。
这个家是热闹的,离惜梅只有几步远,惜梅探孙般天天来,她的三个儿子和读大学的君谅是小航最爱的舅舅。连秋姨也不时带着新玩具、新衣服来宠小航。
“不论你爸爸怎么凶,我都会来的。”秋姨说:“我也当过未婚妈妈,你记得吗?”
君琇慢慢能体谅秋姨从前的苦境,内心的芥蒂也消失了。
她应该是快乐的,不是吗?但她内心仍有那么多填不满的空虚,让她不时觉得哀愁,来一声长叹。
“叹气会减短寿命的,叹一次少三分钟。”福嫂端来一碗中药,“趁热喝吧!
我加了几块排骨,不会苦。”
“我又不做月子,怎么老煮这些东西?”君琇说。
“你太瘦了,我们乡下人是生一个壮一个,手粗背厚,你是愈来愈单薄。现在大少爷又把你累成这样,不补行吗?”福嫂振振有辞说。
君琇知道她不喝,福嫂又可以训一大串,只有忍着吞下去,嘴里满是涩味。
“你呀,年纪轻轻就愁着一张脸,女人不出嫁,又带个小孩,就是不正常。”
埃嫂又旧话重提,“我看那个冯先生长得一表人才,人可靠又会赚钱,配你是刚刚好。”
“福嫂,你别乱凑对,下次冯先生就不敢来了。”君琇说。
“男未婚,女未嫁,他也喜欢小航,有什么说不得?奇的是偏偏没有人想到这个主意。”福嫂说。
“他无意,我也无意,想到也没有用。”君琇说。
“我本以为你是天下第一怪人,结果冯先生又比你更古怪,一个有才情、有事业的男人,干嘛三十岁了还不结婚?我真的愈来愈不了解你们这些年轻人了。”福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