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徐平,她说很容易全然的放松。认识第二天就与他同床。在逐渐熟稔中,她的语言举止愈来愈大胆,有时几乎到了挑逗的地步。她从不知自己有那么“不庄重”的一面,但她就忍不住。
若不是爱上他,又如何能解释呢?
但,他绝不是她该爱上的人呀!
在车上,徐平一直握着她的手,她想放开,他却不肯。彷佛触踫她,可以让他止痛似的。
到了医院,徐平被推进急诊室,缝伤口,检查脑部。等忙完一切,已是黄昏,好漫长的一天呀。
在普通病房,徐平差不多恢复原状,但医生希望他住院一天,以防万一。
“老杜,你先带阿素回去,明天再来接我就行了。”徐平说。
“你真没问题吗?!”老杜此刻才敢大声说话,“今天早上大家都吓掉魂了。
我一直没机会说,谢谢你救小芳的命,她真是有福气,遇见你这贵人。”
“小芳还好吗?我记得有听见她的哭声。”徐平说。
“很好!很好!就咽了几口水。”老杜说:“没有人相信你还能活着,而且还救到小芳,那水可真猛呀!”
“老杜,我什么都不行,泳技可是一流的。”徐平笑着说:“这点水,算什么呢!”
“还说大话。一秒都不到,就被冲得无影无踪了。”君琇一旁说。
“我是故意的,这叫随波逐流,你懂吗?”徐平笑容更大,“我是看准方向找小芳的。好了,天色不早了,要回山上就要快些。”
“我留下来。”君琇说。
“你行吗?小徐恐怕顾不了你。”老杜提出质疑。
她正想反驳,徐平抢先一步说:
“她要留,就由她吧!”
老杜走后,两人对视颇不自然。好在其它病床很热闹,说话声填补了新环境中的适应空白。
“今天真谢谢你一路陪我来。”徐平说。
“我名义上是你太太,不来行吗?”君琇故意说。
“你又急又哭的,也是因为名义吗?”他笑着说。
“总要做个样子呀!”她偏不让他得意,又说:“匆忙下山,什么都没带,我去买点吃穿的东西,你要什么呢?”
“你行吗?”他用了方才老杜的话,说:“台南是大城,人多车多,马路复杂,万一迷路怎么办?”
“我说过多少次,我不是你想象的傻瓜!”她说。
“好吧!就在医院周围,千万别跑远了!”他勉强答应,“给你一小时,否则我会拄着拐杖去找你。”
她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爱上他了。她自幼锦衣玉食,生活温饱,却在家族的尔虞我诈中长大,即使是母亲,前几年当少女乃女乃,后几年失心疯,都不曾百分之百把心放在她身上过。徐平是第一个在意她每个举动的人。
医院门口,有一些三轮车夫在聊天。卖担仔面的小贩亮起灯泡,几个客人坐在矮竹椅上热呼呼吃着。
南台湾的九月,天空澄净,入夜地上仍残留秋老虎的余温。台南的人车没有台北多,热闹的街头,感觉还是空荡荡的。
君琇在百货行买了需要的东西,经过杂货店又买了一份报纸,发现离福嫂的住处并不远。难得来台南,应该趁机报平安。
算算时间仍可行,她便加快脚,往那排矮房走去。
已经一个半月了,阿祥大概不会再费时费力监视,君琇便直接去敲那油漆有些剥落的木门。
开门的是福嫂的媳妇月菊,她看到君琇很惊讶。
“君琇小姐,你这几天到哪里去了?大家到处找你哇。”月菊说。
“我……我在一个朋友家。”君琇搪塞,又问:“福嫂在家吗?”
“我婆婆担心你,每隔几天就回碧山等你。”月菊说:“今天一早又去了呢!”
“真的?那么巧。我早该和她联络的。”君琇想想说:“这样好了,你告诉她,一个礼拜后,我会去碧山找她,叫她等我,好吗?”
“没问题啦!”月菊点点头。
君琇在徐平给的时限前三十秒跑回医院,气喘吁吁的,徐平已坐在床边引颈张望。
“你怎么去那么久,我以为你失踪了。”他真的很担心的样子。
“有吗?我没有超过时间呀。”君琇平顺呼吸说。
“你的一小时可比别人长,我分分秒秒都怕你出意外。”他皱着眉说。
“你以为我会在路上发疯,不认得路回来吗?”她假装不悦说:“你对我太没信心了。”
“对不起。”他搔搔发说:“回来就好。”
君琇爱干净,拿着新买的衣服到简陋的浴室梳洗一番。回到病房时,已灯熄人静,只有走廊的灯泡及窗外的路灯传来一点微光。
她轻手轻脚躺在临时租来的竹子躺椅上,徐平已帮她铺上一层被,免得骨头睡疼了。
才闭上眼,就听见徐平小声说: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我病床前守夜。”
“有家人还是好,对不对?”她悄声回答。
“对,我现在才体会到。”他喃喃地说。
君琇内心生出一股对他的怜惜。想他自幼失怙失恃,及长又终年飘泊,最后落魄到山区,想买个老婆,求点家庭温暖,偏偏又是假的,情何以堪?
她知道自己不该同情他,正如不让爱上他一样。因为他们根本不可能有未来,玩火已焚身,她实在应该逃得远远的。
但她为什么就是满心不舍呢?
※※※
和福嫂的一星期之约很快就到了,也是徐平回去上工的第一日。
疗伤期间,除了君琇去买菜或到果园收成之外,徐平总是跟前跟后。
他还找到一件事做:就是教她读书写字。
这事说起来也挺好笑。一天下午,君琇趁他午睡,偷偷看报纸,人入了神,竟忘了时间,被他逮个正着。
“你会读报纸?你认得字?”他的声音吓她一跳。
“我随便看看。”她连忙说。
“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教你。报纸是通向世界的一座穚梁,能让你增广见闻,很有益处。”他用教导的口吻说。
这番话不像是出自工人之口,君琇好玩地试试他的能耐,没想到他真一板一眼,在报纸边缘,用不知哪儿找来的自来水笔,逐字逐句地给她上课。
她当然是个优秀过人的学生啦!当她念到“美国总统甘乃迪的越南政策”、“徐柏园主持中央银行复业”、“第三期经建计画,以发展外销工业为策略”等标题时,他可赞不绝口,把她夸得比天才还惊人。
“你好聪明,应该再回学校念书的。”他甚至说。
拜托,君琇暗笑,她都大学毕业了。但徐平的博学多闻也出乎她意料之外,他的程度甚至不输给一个大学生。有时就像一座挖不完的宝藏,被当成小学生,也听得很有趣味。
爱上他似乎变得不那么荒谬怪异及无法接受了。
在准备赴福嫂的约时,君琇想过,就此一走了之,但一直狠不下心。
午后,她搭了老杜和美珠的便车,借口要下山找裁缝阿娥做件御寒外套,他们放她在碧山车站下车,说好自己搭三点的客运回家。
她不敢走大街,免得徐升看见她,会耽误她时间,所以钻过老榕树后的细缝,沿荒雾溪旁的小径走。
经上回山洪,溪里水位上扬许多,小径有一半是没有水中,把她的布鞋都打湿了。
爬上土阶,后门没锁,福嫂果真在,她高兴地打开木板门。
才到一半,她就吓呆了,因为她听见父亲的声音。几乎直觉反应,她整个贴墙蹲下;就在同时,木板门由里往外推,重重打到她,她痛得差点叫出来。
“唉!我刚才明明听到有人呀。以为是君琇那不肖的孽女,怎么一点影子都没有?”世雄粗着嗓子,不耐地说:“阿祥,忠义他老婆说的是今天吗?你有没有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