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余四十来岁,给君琇一个腼腆的笑容。
“我叫杨君琇。”君琇简短地说。
“恕我冒昧,你今年几岁了?”惜梅问。
“二十二岁。”君琇照实回答。
“二十二……”惜梅一边算一边说:“我有一个外甥女叫敏贞,她比你大三岁,离家出走已经几年了。我今年到基隆,就是以为有她的消息,结果扑了空,反而遇见你,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
“你的外甥女为什么离家?”君琇好奇问。
“那是一段好长的故事,错综复杂好多因素,一时也说不尽。”惜梅轻叹说:
“我现在比较关心你,你又为什么不回家?”
惜梅天生有某种令人想亲近的气质,她的态度如此温柔,语调如此诚恳,君琇不由得想对她吐实。
“你刚才看到的那个人,不是茶室的流氓,他是我父亲生意的伙伴。我父亲为了巩固他的事业,强逼我嫁给他,我不愿意,所以就逃走了。”君琇轻声说。
“天呀!那个人可以做你爸爸了!”惜梅忍不住说。
她端详着君琇年轻娟秀的面孔,回想那狂追大喊的猥琐男人,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天下怎么会有如此狠心的父亲呢?
“我宁可死,也不愿嫁给他。”君琇坚决说。
“我了解,也很佩服你的勇气。”惜梅看她一身空空,只除了一个皮包,便说:
“你想好要去哪里了吗?”
“去个我父亲找不到我的地方吧!”君琇说:“天下之大,总还有容身之地。”
“天下之大,也处处是陷阱,尤其你一个女孩家,总教人担心。”惜梅想想说:
“你母亲呢?她不管吗?”
“我母亲几年前过世了。现在的是后母。”君琇说。
“你在很多方面实在和敏贞好象。”惜梅有所感地说:“这样好了,如果你不嫌弃,就到我那里暂时栖身,总比在外面乱闯安全多了,怎么样?”
“不太好吧!我们素昧平生……”君琇迟疑说。
“萍水相逢就是缘。”惜梅微笑说:“这些年我一直努力祈求,能有善心人士帮助敏贞,让她免于危难。今天没找到她而救了你,我也觉得好安慰。假如你仍觉得不安,可以当成是到我先生的医院工作,也算自力更生了。”
“我愿意工作。”君琇马上说:“我在大学是念会计,一定可以效劳的。”
“你大学毕业?那恐怕太委屈你了!”惜梅真心说。
“一点都不委屈,我觉得我太幸运了。”君琇说。
“我真愈来愈喜欢你了。”惜梅拉起她的手说:“不如你也叫我阿姨,好不好?”
“好呀!我有三个舅舅,却没有阿姨。我很高兴有你这样的阿姨。”君琇露出微笑说。
“太好了。”惜梅说,眼睛内有泪光。
君琇直觉她一定又想起敏贞了。敏贞为什么要离开这么好的亲人呢?
君琇叹一口气,望着窗外,车慢慢向台北驶去。她没想到自己的逃婚会如此顺利,她真不敢相信自由已在手上了,她忍不住深吸蓝天白云下的新鲜空气。
想必是母亲在天上保佑她,派个阿姨来解救她吧!
※※※
永恩综合医院位于东城门外的信义路上,靠近留公圳。留公圳是从大坪林引水做的灌溉渠道,经景美公馆、直穿新生南路。民国五十年,尚未转成地下水道,两岸杨柳依依、花草扶疏、水清可见鱼虾,是人们休闲散步的好去处。
医院是带有文艺复兴色彩的宏伟建筑,门口有几株茄冬和槟榔树,几个三轮车夫正在树荫下打盹,准备载进出医院的客人。
小包车停在后门。后来君琇才知道邱家的产业纵跨好几条街。一条巷子划分了医院和住家。医院楼高二层,住家则是四合院与日式房间合并,中间有个大天井。
这与君琇在中山北路的新式洋楼住宅味道不同。
惜梅的丈夫邱纪仁是一位彬彬有礼的儒雅绅士,三个读小学的儿子,遗传了父母的容貌,都生得眉目清秀。
“我结婚得晚,所以孩子都还小。”惜梅自己解释。
看得出来,他们一家人感情非常亲密,令君琇好生羡慕。他们杨家就从来没有这种发自内心的幸福感。
那晚,君琇躺在铺着牡丹花被褥的榻榻米上,听着纸窗外的雨声,落在天井的青石板上,滴滴答答,像一场幽远温馨的梦。
这种梦,她也曾有过。在最初几年,他们还住在板桥外公的家,三进三落的吕家大宅院,有如精致的天堂。
案亲由学徒,进而成为外公的女婿及左右手。母亲美津是吕家唯一的女儿,连带君琇和弟弟君谅都被奉为公主和王子,舶来的衣服玩具,挑都挑不完。
相对的,位于淡水乡下的杨家,则破落阴暗,里面住的阿公阿妈全苦着一张脸,似不曾笑过,每次见到君琇总爱说:
“女孩子是别人的,没有用!”
君琇曾有哭着不肯入杨家门的纪录,阿妈当面骂她:
“这么小就忘本,嫌贫爱富!”
小孩哪懂什么呢?但这就种下父亲及杨家不喜爱她的原因。
外公外婆相继去世后,一切都变了。三位舅舅去日本、去美国,吕家便逐渐败落,唯有父亲这一支加倍地发达起来。
“是你父亲弄垮吕家,逼走舅舅们的!”母亲生前曾痛诉。
君琇十二岁年,父亲又计画逼走母亲。
他先让杨家亲友住进来,反客为主,把一向笑咪咪的母亲弄得欲哭无泪。
接着是带他的外室,强迫母亲离婚,若有不从,则拳打脚踢,冷言冷语。
那女人跟了父亲十五年,甚至还有一个比君琇大两岁的儿子。
“我真正爱的是明秋,娶你只是为了钱!”父亲残忍地对母亲说:“现在开始我要补偿她,为我的儿子正名!”
君琇事后才明白,母亲那时就疯了。她在一个下雨天离开杨家,任凭君琇和弟弟在身后哭喊,仍头也不回。因为她心碎了,世界毁了,连儿女的脸都凑不齐了。
君琇快乐无忧的童年也结束了。
婚姻既是伪,这个长得像美津的女儿自然不被疼惜。唯一庆幸的是,君谅才七岁,并没有像君琇受到无法愈合的创伤。
后来灰暗的日子里,吃父亲用父亲的,当然要忍气吞声。这时间,为她挡风遮雨的,竟是同父异母的大哥君诚。君诚为她争到探视母亲的权利,为她争得念大学的机会;每次父亲要整治她时,君诚总会制造更大的事件来转移她的噩运。
“我为什么要和你作对?”有一回君诚说:“你母亲、你、君谅是无辜的,我母亲和我又何尝有罪?我们都是爸爸自私自利下的牺牲者,我们要共同对抗杨家血统中的邪恶因子。”
很奇怪的,父亲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只有对君诚忍让三分,君琇的成长过程就不至于太悲惨。
可惜君诚正在军中服役,不知她被逼嫁的事,否则一定会加以阻挠。
幸好她生命中不缺贵人,惜梅姨及时伸出援手,不然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在思绪纷乱中,君琇逐渐闭上眼睛,这是一个多月来,能安心睡觉的第一夜。
君琇在出纳室学习一早上,中午回邱家吃饭。才端起饭碗,惜梅就匆匆走来,一脸焦虑。
“你父亲刚刚到医院找你了。”惜梅急着说:“他真厉害,就循着我们的车牌找上门来。”
“那怎么办?”君琇吓坏了,一时六神无主。
“不要怕,我说我放你在基隆车站下车,就不知你的去向了。他没有办法,只好离开了。”惜梅说。
“我爸爸一向多疑,他不会轻易相信,一定还会再来。”君琇说:“我不该留在这里,为你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