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迈步迎了上去,微笑看着她面孔上逐渐浮起的激动,心却在阴暗的回忆里,孩童时她的怒火,少年时她的悲伤,青年时她的凉薄,她给了他身体与生命,却从没给过他一丝温暖,没尽饼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甚至在他苦苦哀求她帮助柔儿时,她的回应依然是冷漠。
??他笑着走过去,走到她面前,在她以为他将开口时,他却脚步不停地越过她,一个字也没说。这,就是他的报复。他笑得畅快,知道身后那张面孔必然更加苍白,这是他要的效果。可是,在快意的笑容之下,那一掠而过的感觉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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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传出陆恒荣身故的消息。
??一时间,这消息在上海商界引起轩然大波,纺织龙头的“鸿昌”的掌舵人猝然亡故,群龙无首,陆家家族的纷争渐升台面,连带整个商界动荡不安。
??同时,另一股暗流在地下隐隐波动。陆恒荣的葬礼上,沾亲带故的,甚至从未有过来往的生意人都拜祭过了,惟独不见二子陆庭坚。于是,兄弟不和的传言愈传愈烈,而之前因青帮而有所顾忌的竞争对手也趁此机会放胆与陆家做对。几天内,“鸿昌”元气大伤。
??入了夜,陆庭轩缓步走出灵堂,进入书房。依照几天前父亲临终时的嘱咐找到了隐蔽处的一封信,拆开缓缓读了下去。灯在书房亮了一夜,直到天色微明,他才走出,关上房门,转身时脸上是一片凝思。
??用完晚饭,管家来通传:“少爷,五少在客厅要见您。”
??滢然听到心中升起戒备,一年来,她早已看清陆家的权力争斗中心正是陆庭轩与被称为“五少”的陆海山领导的两派。陆海山精明能干,一直以来业绩不容小觑,再加上性格是十足的有着商人的狡诈狠绝,使其在小一辈中月兑颖而出,直欲取陆庭轩宝座而代之。只是毕竟“鸿昌”是由陆恒荣一手所创,陆庭轩更是长子长孙,陆家名正言顺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更不曾出过什么闪失,于是,稳固的地位完全不容动摇,才使陆海山隐忍至今。如今陆恒荣一死,他只怕是要借这股混乱趁虚而入吧。
??陆庭轩侧眼看到滢然眼底的担忧,回她一个平和淡然的微笑,示意她安心:“这些天你也累坏了,回去休息一会儿吧。”他一边温声说着,一边站了起来。
??滢然也想跟去,却在见到他阻止的眸光时放弃了坚持,低叹:“别撑太久,你也需要休息啊。”看到他点头,并缓步走向客厅。他的背影依然挺直,步伐依然稳健,但她却能体会在那坚强外表下隐匿的疲惫与脆弱。在丧父之痛的同时还要应付血亲的挑衅,这是一般人绝难承受的,可他一力顶了下来,她却什么也帮不了他,这个认知让她好挫败。
??“海山。”陆庭轩走进客厅,朝坐在一边的年轻人点点头,同时意外地看到另一个人。
??那是个日本人。即使中国人和日本人都是黄皮肤黑眼睛,但由迥异的神态动作便可轻易分辨两者的区别。日本人冲他一笑,躬身一礼,用着流利的中文自我介绍:“陆先生,你好,我是冈村中一,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陆海山在一旁说:“冈村先生是‘日升’纺织厂的老板,此次专程来和我们商谈合作事宜。”
??陆庭轩双眉微蹙了一下,心中是极度的不悦。他没想到会有日本人牵扯进来,他们在想什么,国内的市场已经被日本人蚕食鲸吞了大半,难道他们还想亲手把“鸿昌”给送出去?
??表面他仍维持了一贯的平静:“冈村先生,请原谅我的善忘,我不记得与您曾有过合作协议。”
??冈村精明的脸上亦不见一丝波澜,笑咪咪地回应:“陆先生领导的‘鸿昌’是上海首届一指的大企业,而鄙人的‘日升’也在纺织业有点名气,我们的联合必将大大促进彼此的发展,相信陆先生很清楚这一点。”
??陆庭轩微微摇首:“上海是中国人的地方,‘鸿昌’是中国人的企业,‘鸿昌’的发展我想并不需要借助冈村先生的力量。不如等‘鸿昌’准备在日本发展时我们再商谈合作,冈村先生意下如何?”
??冈村保持着笑容,但瞬间脸部肌肉的抽紧与目中一掠而过的凶光却没逃出陆庭轩的眼睛。他表情依然淡定,心中却升起戒备。
??冈村故作遗憾地摇头:“令弟海山先生已与我有了约定,没想到陆先生这么不给面子,陆家出南反尔,如果传出去,影响可不大好啊。”
??陆庭轩心知一旁的陆海山早已狰狞了脸,心底暗暗叹息。“若是海山让冈村先生有了什么误解,我代他向您赔罪了。”他口气温文又谦和,但谁都听得出其中不容动摇的坚定。
??“你这是什么意思,摆明了不给我面子!”冈村一走,陆海山便爆发了。
??陆庭轩沉静地坐下,对堂弟的怒火毫不在意,“其他事好说,但把‘鸿昌’送到日本人手上,是绝不允许的。”
??陆海山忽地止住了怒火,因为他看到了一直表现得温和甚至可以说是软弱的表兄竟有这么一面,镇定而威仪天生,在一瞬间他竟被吓住了,“你该知道‘鸿昌’现在的状况,和‘日升’合作对我们都有好处!”他转而意图说服陆庭轩。
??陆庭轩淡淡说道:“我会选择对‘鸿昌’最好的出路,但不包括找日本人。”
??陆海山的脸有些发青:“你这样不知圆通,迟早会让‘鸿昌’垮掉,根本没资格接下这位子!”他这个有资格的人却坐不上,带着不甘,他怒气冲冲地走了。
??陆庭轩看着堂弟的背影,脸上的淡定早已消失,换上苦涩。这就是血亲吗?不错,他是没资格掌管“鸿昌”,但有资格的也绝不会是陆海山。
??他转身,却顿住,因见到侧门站立的陆夫人。
??“母亲?”他低唤,掩不住讶异,不及收藏的苦楚依然明白显示在脸上,这让他颇为狼狈。只是,她怎会出现在这里?
??杜慧仪坐下,在冷淡之外有着莫名的不自然。
??陆庭轩小心窥视着她的神色,“您找我有事?”
??杜慧仪拿出一直拽在手中的东西——一张纸,递给他。他接过,打开后却一惊,飞快扫视一遍,看向杜慧仪,神色是明显的惊愕。
??那是陆恒荣的遗嘱,指明自己身故后由陆庭轩接掌一切,“鸿昌”及陆家所有的财产均由他分配。
??他的惊愕不在遗嘱的内容,即使那涉及了难以想象的巨大财富,他吃惊的是她竟会把它交给他。
??“这是他临终时给我的,有了它,陆海山就无话可说了。”杜慧仪说着,不自然的神色更重了。
??陆庭轩仔细看她,注意到她僵硬的身子,以及刻意保持的冷淡,忽然全明白了。他跪蹲下,在她身侧,如孩童依赖母亲般依靠着她,“谢谢你,妈妈。”低低地,他终于叫出了这个在心底渴望了二十多年的称呼。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传入杜慧仪的耳中,融成一股暖流,淌向密闭的心田,一直以来,她的心里装满了怨怼,因此以冷漠的面孔对待每一个人,更刻意地去伤害陆庭轩。可是,在亲子的恨意和弥留时丈夫的懊悔中,她才明白自己的错。她还有机会弥补吗?直到此刻,直到听到“妈妈”这两个字,她知道了,她还没有太迟。暖意与欣慰早将怨恨驱逐,她颤抖地伸手,轻抚着儿子的脊背。儿子,是的,即使没有血缘,他依然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