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道尧说书般的说到告一段落,该喝一口茶了,老天刚巧下起雨来,“无边丝雨细如愁”的那种,当不得水喝,拉着范啼明进屋,灌下半壶茶水,煞是舒服,他满足的吁出一口气,下了最后的评断:
“总而言之一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年林苍泽不择手段的谋人财产,焉知他身边的人不会有样学样的打他主意?”
简直是唱作俱佳!何道尧给自己评了满分,若是缺少掌声未免美中不足,这一看,却见范啼明站在门口发愣。
“喂,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外面在下雨呢!”范啼明突然道。
“是在下雨,怎样?”
“她们没带伞。”好像这一句足以说明一切。
“谁?”何道尧一时反应不过来。
“刚才那两个小泵娘。”
“两个小泵娘?谁跟谁呀?”
“你真胡涂!江默婵和金元宝才刚走,你马上就忘了。”
“胡涂的是你,金元宝明明……你说,她是女的?”
“如假包换。”
何道尧呆了一呆。“可怜!”
“什么?”这次换范啼明一头雾水。
“她未来的老公好可怜!”
“神经!”范啼明笑骂一句,往外走去。
“明兄,你上哪儿?”
“我不放心,跟去看看。”范啼明走没十步,又回首道:“记得送饭给林老头,此外,什么都别告诉他。”
“你当我是牢头啊?”何道尧叨念一句,但见范啼明已经走远,没奈何,耸个肩,摇摇头。“不是要报复张师涯害死寒花吗?江默婵是张师涯养大的女孩,为何反而对她亲切?”他可不以为范啼明会为了“不良少年”金元宝冒雨出门。
不对,该说是不良少女才正确。
“谁肯为她辛劳?为她淋雨!呸,只有鬼迷了心窍才会娶她!”
何道尧也真小气,一得知“小表仇人”其实是个女娃,立刻将她贬得低低的,活似鬼见愁一个!
“跟我的霍香比起来,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他嘿嘿笑了起来,思及意中人,心里顿时暖呼呼的,下点雨算什么,反正淋不到他。至于范啼明那个傻瓜蛋若还不晓得多带两把伞出门,这回他可不管了。
“各人吃饭各人饱,各人生死各人了。”这不是无情话,而是洞悉世事之后的最高处事原则。
尤其扯上一个“情”字,谁插上一脚谁倒楣,轻则吃白眼,重则给踹回原地,何苦呢?
“明兄啊明兄,你别是对张师涯的姨妹动了心,这一笔烂帐,如何了结?”
专注于为友哀悼(少不了掺杂些幸灾乐祸)的何道尧,没注意到一股潜伏于余园中的诡秘气氛,高大的鬼面黑袍男子大剌剌地伫立在窗外,活像他才是屋主,而何道尧是闯入者。
“只有鬼才敢娶她吗?哼!我刚巧就是那个鬼!”鬼面男子闷声低哼道。
何道尧忽然打个冷颤。“奇怪,怎么突然变冷了?”
表面男子早已消失于苍茫雨幕里。
踏出余园才一会,猝不及防地飘下一阵小雨,缤缤纷纷地洒落在这人迹鲜少的乡道上,风自身旁旋过,带来一丝凉意。
元宝穿着男装比较方便行走,不似默婵长裙曳地,一旦被雨打湿,裙摆黏在腿上好不狼狈,加上自幼缠足,走在湿滑的泥土路上,一不留神便跌跤!
“默婵,你要不要紧?”
“我没关系。”
元宝借力给她,她作势要起,由右脚踝处传来一阵抽搐剧痛,又跌坐回泥地上,疼得要掉眼泪,她知道,自己被雨迷蒙了视线,踩到地上的凹洞里,扭伤了脚。
“元宝,我的右脚扭伤,没办法走。”
“那怎么办?”金元宝感到相当惶恐,不知道该怎么办!
长久以来,她不止一次埋怨亲娘为了夺产野心及巩固自己在金家的地位,生下她却谎报是男婴,直到六年前生下弟弟,才让她恢复女儿身,却也错过了缠足的最佳时机,害得她一双大脚丫时常被姊姊们取笑。
而如今,她反而庆幸自己一双大脚,也才领悟到缠足对女人是一项行动上的剥削,使女人行动不便,乖乖听命于男人。
她提出建言:“我回去余园找人帮忙好了。”一时忘了默婵听不见。
默婵的两眼闭着,额上疼得冒出的冷汗也立即被雨水洗去,冷静的回想离此最近的一户农家姓李,李大娘种的黄瓜最甜脆了,跟她说过两次话,是个满热心的妇人。她想可以叫元宝去李家,他们有板车,可以运载人。
“元宝,我想……”
言犹未毕,她感到有人欺近她,一下子将她凌空抱起,吓得她屏住呼吸,直到看清来人,才吐出一口气:“是你!”
范啼明低声道:“我不放心,赶来看看。”
他们一时沉默起来,默婵咀嚼他话里的情味,她的脸颊马上红了起来。
“你会淋雨的。”她看到丢弃一旁的油纸伞,呐呐道。
“不打紧。”
金元宝发觉,这两人之间似乎笼罩着一股奇异的吸引力,这是她不曾感受过的,却是瞧着也兴奋的感觉,她睁大了两眼,痴痴地看着。
但愿是好戏连台!她想。
等回到住处,默婵在元宝和冷翠的协助下换了干净的衣物,但是她的脚伤却需去城里找医生来。范啼明出声说他略识跌打损伤的治疗法,自愿帮她看。默婵一百个不愿意!让一个男人瞧见她的三寸金莲,羞也羞死了。
“默婵姑娘,你不希望看到自己的脚肿成猪脚吧!”
这个男人说话可真毒!默婵还是摇头。
“去城里请大夫,哪一个不是男的?”范啼明一针见血的说。
“那不同,有几个老大夫……”
范啼明快言道:“若是你觉得我冒犯了你,大不了我娶你!”
默婵以为自己弄错了,一时瞠目结舌。
元宝乐得扇风点火:“好也,好也!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她很是鸡婆的拉高默婵的裙摆,露出一双金莲,把右脚挪递给他。
“你干什么啦!”默婵几乎失声尖叫,右足已被男人的大手握住,努力想挣月兑掌控,却只有更痛的份,她气得要掉泪。
范啼明安抚道:“你把我当作一名大夫吧,默婵姑娘,别与自己的伤势过不去。”她不再挣扎,任由他摆布。瞧他蹲在自己面前,神情那样温和、诚恳,还有一些……怜惜?啊,她不敢往下想,这太不正经了。
月光在房里洒下一片银光。
默婵躺着只是躺着,一心的凌乱,总觉得他那张温柔的笑脸仍在眼前,一动也不动的盯视着自己,他的眼神好复杂,她解读不出,只感觉一簇凝走的火花从他浓淡适中的剑眉下闪迸出来,俊脸上有着一股摇撼不动的力量,虽说只是匆匆的一瞥,随即又垂首为她推拿脚伤,然而,仅此一瞥,在感觉里似乎已抵得过千年。
她不自觉地坐起身子,摩挲裹着白布的脚踝,已不大痛,跟平常似乎没什么两样,但是,就是不同,那力量拿捏得十分准确的男人的大手,留下那股炙人的温热,通过她的血脉,深印在她的心版上,滞留不去。
这一思量,又使她的心轻轻的、轻轻的战栗起来。
如果这是心动的感觉,因何来得全无征兆?要来的,终究这样的来了。
十八年来,她的心像一池深宅大院内的池水,就算偶有波纹,也不过是冬风吹拂,雷雨叮呼,激荡不了多久,又复归沉寂。她一贯是静息的,令人舒泰的,在生命的漩涡中随波逐流,连挣扎都没有,也不知道最终的归宿会在哪里。
她这才想起十几年来,自己只是别人精彩生命里的一个点缀,一件中看不中用的香扇坠子。真正属于她的欢笑,只有母亲在世的那段幼年记忆,再往后的日子,尽避表面上嬉笑着、同享着荣华,悠悠哉哉,久了,疑真似假,疑假似真,再也分不清了。但总是孤寂的,和眼见的一切都隔着一层透明的薄纱,仿佛在戏台下观看台上的富贵荣华,说到底,与己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