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儿!我的头又不是老鼠!”
龙湖大声抗议,她武功差,打人倒挺痛的。
她不管,死抱着他不放,只是不再打他的头,轻颤道:“一只老鼠跑到我床上,一双鼠眼瞪着我,我吓死了……”说到后来竟哭了起来,真丢脸。
龙湖将她安置在他刚才坐的位置上,温和的说:“别哭了,我替你去宰了它。”走进舱房,不用说,那只老鼠早被她的尖叫声吓得飞奔逃命,不知去向。他走上来,骗她道:“我把它丢进江里,没事了。进去睡吧!”
“我才不要。”秦药儿擦了眼泪,怒视梅真:“这是什么破烂船嘛,竟然有老鼠。”余悸未消,又打了个冷颤。“我不要进去睡,谁知会不会出现第二只、第三只,我再也不要进去那个房间。”
梅真不住道歉。可是在船上住久了,难免会出现老鼠嘛!甚至有不少迷信的船民,出港之前先抓两只老鼠在船中放生,若老鼠待不住往岸上跑,就不敢出港了,因为传说老鼠能预知水患,它往岸上逃生,即表示此船将沉。
龙湖怪道:“你也真是的,打起猎来虎虎生风,却怕一只小老鼠。”
“獐兔野兽都没老鼠长得恶心。”
“告诉你多少次,讨厌它就随手拿件东西砸也砸死它!凭你的武功还杀不死一只老鼠吗?”
“我一见到它那副恶心的长相就全身冒出鸡皮疙瘩。”她可怜兮兮的说。
“真拿你没办法。那今晚你睡哪儿?”
“反正我绝不进房间睡。”
龙湖请梅真派人搬来两床被、一个枕头,外加一面屏风。
“拿屏风做什么?”
“谁要是敢偷看我师妹的睡相,我会挖出他两只眼睛,否则无法向师父交代。”
梅真赶紧叫人搬。
以屏风隔出一方角落,用被子铺地当床,然后就把药儿请进去睡。梅真以目光询问龙湖,龙湖摇了摇头,请他自便,就在甲板上打坐过了一夜。
※※※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缔来同住。
春无综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黄庭坚的“清平乐”,把“春”拟人化,春来了百花齐放,热热闹闹的众人皆知,但春何时走的呢?它悄然隐没,谁知春到哪儿去了?
一声淡淡轻愁的喟叹出自一名柔弱似水的少女朱唇,她放下诗本,倚窗凭吊逝去的春,她是那种极斯文,极秀弱,因此有些多愁善感的女孩。
朱蓉镜正是春水般温柔的姑娘,一股清灵元气全晕在眉梢眼角里头,她不媚,只像丝一般柔,像诗一般只供能懂的人去读。
那个人会是梅真吗?与她无血缘却得唤一声表哥的清俊儿郎?八岁便被带到他面前,十年教育以他为天,如果最后他不要她,她将情何以堪?又何处可容身?
“蓉小姐!”丫头吟萍唤回她的神魂。
“什么事?是不是姑妈她……”
朱蓉镜花容失色,忙走出闺房,奔向姑妈朱淑瑶的住处。这个冷清已久的院落,住着失去丈夫欢心的寂寞病熬,她一次来,一次心酸。有幸嫁入梅府做大女乃女乃又如何?夫婿才情、官运亨通又如何?最后也只换来一把眼泪、两字寂寞。
“姑妈!”朱蓉镜早已将姑妈当亲娘,而今也只有她来安慰这个在家中已失势的可怜妇人,其余的姨娘们好歹育有一两名女儿,而姑妈只有她。
“蓉小姐,大女乃女乃刚睡下。”
朱蓉镜闻言放轻了步履,无声无息的来到床边,看着才四十八岁,却被一场敝病折磨得鬓生白发、面容枯槁宛如老妇的朱淑瑶,一颗颗豆大的泪珠滚落在被子上,她的心好痛、好痛,渺小的她要怎样帮助姑妈?
吟萍和咏莲相对摇首,表小姐太多愁善感了。
不过,也难怪她动不动便对月吁叹、为落花垂泪,她的处境在这个家是愈来愈不利。同样被送进来当候补未婚妻,她的血缘不如白月裳亲近,又不会去讨好梅真和二女乃女乃佟秋蕙,早几年倒还好,自五、六年前朱淑瑶突然病倒,这一病时好时坏,却是躺在床上的时候多,家里的事全交由卞姨娘管理,大女乃女乃等于是失了势;这人情冷暖在大家族中最是现实,蓉小姐也成了没靠山的小媳妇似的无人闻问。
白月裳虽然童年丧母,但严父犹健在,佟秋蕙也早把她当媳妇看待,梅真又是她的亲表哥,这婚事万万不会落空;朱蓉镜刚巧相反,她早年丧父,寡母要带大两个弟弟不容易,进梅府对她而言已是最好的出路,这万一亲事不成,她要怎么办?
一直在这里当差,吟萍和咏莲自然是同情她的。
“蓉小姐,大女乃女乃不会有事的。”
“咏莲,大女乃女乃这次发病凶不凶?”朱蓉镜的骄傲不需要别人同情,心中的苦自己知道就好,旁人所能猜测的也只是一点表象。
“不凶、不凶,比上回好多了。”
她欣慰的看着姑妈,挥挥手。“你们也累了,下去休息吧!我来照顾她、陪伴她就好了。”
“是。”两婢相偕离去。
独坐床沿,凝止的不只是她的手脚,更有被扼住的意识。
最死寂的清冷角落属于弃妇的,稀稀落落的探访者更衬出她的哀凄,清丽高贵的少女一晃眼成了病容满面的弃妇,那月老牵的什么红线?若不能恩爱一生,白首偕老,甚至不能病中相扶持,这红线岂非错牵?月老岂不失职?
“姑妈是这样,我呢,我的未来会比她更好吗?”她孤傲地喃笑女子的命运:“世上又有哪个女人是幸福的?二女乃女乃生下表哥,够风光神气了吧,叔父依然又纳新宠,这表面的风光真能代表幸福吗?”
很快地,她黯然神伤:“但毕竟比姑妈好命太多太多了,她至少有表哥颐养天年,而姑妈却什么都没得指望。”
“人,要有个指望,才不会活得窝窝囊囊;我,能让姑妈指望吗?”
把脸埋在掌心里,她用力摇了摇头。
“我什么也帮不了她,我是如此渺小,在这家中发挥不了丝毫作用,只能陪她掉眼泪,我真没用!”
愁思如潮,一波接一波,几欲淹没了她。她心中的重荷有谁能分担?
床上的病人有了动静,朱蓉镜俯身查视。
“姑妈?姑妈?”她细声试唤。
朱淑瑶困难的撑开眼皮。“是蓉儿?”
“姑妈,是我。你觉得怎么样?会不会很难受?”
“还好。”朱淑瑶感觉胸口又在抽痛,咬牙忍了忍。“老毛病,很快就会过去,你别担心。”
“姑妈。”看她痛,蓉儿比她更痛。
“瞧你,又泪汪汪的,哪来这许多眼泪呢?”她像往常一样和她开玩笑。“再好的命呀,哭也哭倒霉了。所以,不要哭,要笑!”
“可是,我好担心……”
“你每天哭,我的病就会好吗?”朱淑瑶半撑起身,蓉镜见状忙服伺她靠在床头坐卧。朱淑瑶拉住她的手,轻拍了拍。“你是孝顺的好孩子,老天爷会善待你的。我希望看到我身边的人每日面带笑容,这带给我的安慰比药石更管用。”
未蓉镜挤出一个笑容,实在忍不住,柔柔地又坠下泪来,伏在她身上啜泣。“对不起!泵妈,我多么想安慰您,却每次都让您安慰我。”
朱淑瑶枯瘦的手掌充满温情的抚模她的发,慈祥地温言道:“傻孩子,你无需为我抱不平,你这么想不开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姑妈,您不怨吗?”
“怨什么?怨谁?”朱淑瑶含笑俯视她弱不禁风的身姿。“一场病使我看开很多事。比如,仇怨只会让一个人变得更加可怜,更加没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