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你赶快吃饭,我吃饱了,我自己——”说着就要往下走。
“我来。”梅应朗挥挥手,阻止她下来。“这些对你太重了。”
说着,已将墙边的木桶提起,一手一桶,身形稳健地踏上平台。
村长赶紧让路。梅应朗高大强健的身躯经过村长面前,他身上那股木材的淡香随之钻入村长紧张到微汗的鼻端。
村长竭力冷静怦怦乱跳的心,却徒劳地发现,只是一个心神微闪,遇见梅应朗之前从来不识脸红滋味的她,居然脸红了!她手足无措地控制着心情,不让自己太受他的影响,不让脸上这股热到可以烤蕃薯的热气蔓延。若让对方察觉她的意绪,她就糗毙了。
可偏偏——
“今天清晨我听到齐女乃女乃在咳嗽。”搬好布料后,梅应朗把午餐端上来吃,利用吃饭的空档,他问起老人家。“张婶这礼拜好像没去做血液透析,她脸色很不好看。今天我找个时间载她去医院一趟,麻烦你跟她说一声。”
“胡子和丁老师早上开着你的车,载老人家去过医院了。”村长背向梅应朗而站,从水桶中拿出一条湿重的染布,动作熟稔地将布甩过长杆,并轻轻地铺展着,尽量不去在意在她身后的那个男人。
听到村长的回答,梅应朗稍微安心了。
他扒着咖哩饭站起来,环顾他的第二个故乡。
中午时分,老人们都回房午睡了,长寿村只剩一两只家畜落单,在田梗边或小路上闲晃,今天连白婆婆家那只超级神经质的博美狗的叫声都听不到。是个异常平静的日子。
长寿村位于大屯山系的小角落,静静呼吸,静静地存在。这里没有人为污染,俨然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相较于都市里人车嘈杂、庸庸碌碌,这儿的光阴悠闲到几乎是不动的。
在这里,他不用应付喜怒无常的老爷子,不必担心会遇见王威,不用开两个小时以上的车程,每天风尘仆仆的赶着去王家执勤,更不必担心陪老爷子出席各种宴会的时候,会遇见以前的旧识。
停职之后,他可以专心钻研一直想试做的欧式复古家具。少了台北的人事纷扰,他可以全心照顾村里这些更需人注意的老人家,可以和他最关心的人住在山上,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定眼凝望在他最落魄、最彷徨无助的时候,无条件收容他的村落,梅应朗眼底突然蓄着一股情绪。
这里的人情味数十年如一日的浓厚,生活依然单纯。可是……长期操劳的身心突然掠过一阵疲惫,梅应朗被一股他已经不陌生的情绪攫住。
村子明明还是宁静祥和,他今天却只有烦闷的感觉。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为了不让自己被无聊的杂思影响而无心工作,梅应朗下巴一紧,很快就将烦躁他多日的心绪逐出心中,扒着饭,走回原位,没发现村长一直在偷瞄他。他坐下来,并问着:
“陈妈复健的费用和李嫂开刀的钱,够吗?”
“村基金暂时可以支应,你不要再拿钱出来了。”两只手用力抖一下染成湖水绿的布料,村长讷讷说着:“你自己也需要用钱啊。”
无意谈及个人的债务问题,梅应朗只叮嘱她:“要是钱不够,你不要自己揽下来。有困难就说出来,大家集思广益会好一点,村子是大家的。这阵子我不必去台北上班,需要我帮忙,你就过来找我。”他表情平淡、语气平和,好像被王家停职是稀松平常的事,一点都不会影响他的心情。
村长总算放心了。
半个月之前,他满脸是伤的从王家搬回村里。从那之后,阿朗就没去王家上班了。她从胡子口中得知他被王老爷停职的事;数年前,阿朗也曾经被行事怪异的王董事长停职。根据胡子的说法,王老爷子这个人脾气古古怪怪,极难伺候,动不动就骂人。
所以她觉得阿朗不去王家当奴隶也好,现在他光是靠做家具赚来的钱,就足以支付他按月摊还的债务;何况如果钱不够,她会拿积蓄帮他。他实在没必要因为王家是他的债主,就为王家人作牛作马的。
像这样在山上平平淡淡过日子,不是很好吗?
像这样,互相作伴,无风无雨,平平淡淡过日子不是很好吗?
“杨小姐那批货,你赶得如何了?”村长关心着,希望留住他急于回去工作的脚步。“交期在十二月底,你赶得出来吗?”
“胡子和老李过来帮我做了,赶一下应该没问题。”赶着回去工作,梅应朗专心喝汤,一锅海带豆腐汤一眨眼已经见底。“如果太赶,最后有些修边工作,可能要麻烦你了,你的手比胡子他们灵巧。可以吗?”
能够跟他单独相处,她当然愿意的!
压抑欣喜若狂的心情,村长拘谨地答着:“需要帮忙,你随时过来找我。对了,我好久没看到香洁,她想送朋友的布我帮她染好了。”
“是吗?那谢谢你了,等会我过去拿。她跟屠先生去俄罗斯看市场,周末会过来帮我打扫。”收拾好碗盘,梅应朗走到村长身边,看看还有雨桶布料待晾,立刻弯身拿起布并随口提醒村长:“我的房子太久没打扫,最近陆续会有家具运进来,走动的时候,你自己要当心。”
“我会注意的。”心中因为这份关怀而甜甜的,备感窝心。
梅应朗很快又拿起一块布甩过长杆,手脚俐落地帮村长晾起来。
两人各据长杆的一头闲话家常,气氛融洽,宛若一对老夫老妻。
村长满心幸福,拚命延迟着离去的时间,好希望时光就此停住,希望这个冬天不要结束,或者,下一个冬天快点来。可惜屋主急着回去赶进度,是个彻底不解风情的男人;在男女感情上,他几乎是完全被动的。
还好,来日方长,在这里,他们有的是时间……
梅应朗以最快速度晾好布,立刻抓起所有水桶走下平台,村长心中暗自叹息他不懂女人心,连忙跟了过去。山风撩动他保持在耳上的短发,蓝色的布瀑,从梅应朗头上飞泻而下。村长一时看怔了,她觉得这些人工色彩,远远不及这个男人给人的感觉舒服。
远远不及。
看着梅应朗,等于看着夏日午后的蔚蓝晴空。
不论如何,他与她,他们两人会在山上一块终老一生吧?
踏下平台时,梅应朗忽然发现木梯的最后一阶有点松垮,下地后,他转身想要警告跟着他下来的村长。心中涨满喜悦与淡淡惆怅的村长,被他突然转身的动作吓了一跳,左脚不慎打滑,人突然踩空,向前跌入梅应朗急忙出手相救的怀抱之中——
但愿时光……从此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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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说话声,冯蜜循声朝屋子的后方找过来,她边走边注意着脚下这双美呆了的高跟鞋。一踏入屋后,她立刻被满天飘舞的染布吸引,情不自禁地哇了一声。
粉蓝、水蓝、天蓝、淡土耳其蓝,各式各样颜色舒爽宜人的蓝,在冯蜜眼中飘荡起舞。这些深浅不一的蓝,为长寿村近乎死掉的时光,添上一抹迷人的跃动。
冯蜜瞪大眼睛,走过了平台,沿路伸手模着布。深深浅浅的蓝在她面前交错纷飞,她着迷她惊叹,但也没忘记此行的目的。谈话声是从她头上的木造平台飞下来的,看得目不转睛的杏眸眨了眨,冯蜜的视线离不开壮观的布海,穿着高跟鞋的美腿却已朝平台入口的小木梯走去,边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