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驱除不是难事,我与秀和随时都能做,你不放心的话,我先让它现身给你看看吧。”向煌渐左手探入水盆,液态的清水居然如黏士般随他掐弄,捏成一个巴掌大的小人,他念了一段咒语,将小人递到傅珑树眼前,“在它头上点两下。”
暗珑树依言伸指点住小人的头,手指接触的地方发出亮光,小人飘了起来,逐渐胀大,化成一个白衣男子的身形。
男子面容俊朗,却是惨白而憔悴,颈间有一道血痕,他幽黑的眼眸几乎是立刻锁住梁意画,眼底是赤果果的、热切的激情,毫无血色的唇急切地动着,似有千言万语,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伹那眼底蕴含的深情,任谁也不会看错。
“这是他生前最后的模样。”向煌渐看着怔愣的梁意画,“妳认得他吗?”
她摇头,“我不认得。”心底那个细小的声音哭了起来,哀求着想要靠近他,但她不敢接近鬼魂,眼睁睁看着他热切的神情转为哀伤,她的心也像被切开一角,酸楚的痛往外淌,濡湿了眼眶。
突地,男子身形一散,化为千万水滴,落回水盆中,离得最近的傅珑树被溅湿了手臂。水盆里持续飘出香味,渐趋浓郁,芳馥怡人。
梁意画轻呼一声,心头剧震,那细小的声音悲悲切切,哭得让她心碎。
“现在已经确定我身上有鬼了,要做什么法术就赶快动手吧。”傅珑树冷眼看着她努力压抑激动的模样,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大。
倘若她真是圣女转世,他却只是被意外卷进她与他人情事的无关第三者,他该如何自处?
向煌渐颔首,大略解释施法的过程,“这个法术会使人入睡大约半小时,藉由梦境重现被施法者前世最深刻的记忆,不过有的人不会作梦,而是在法术完成后几天才陆续想起前世的事。一般情况都能回想起来,除非他的魂魄经过分解重组,并非保持前世灵魂的原貌进入轮回。”
他再度从水盆里抄起一把水,捏成两个圆片,放在两人掌心,再从竹匣里取出一瓶发芽的植物种子,在圆形水片上各放了一颗带着女敕叶的浅紫色小豆,水片融入掌心肌肤,只剩种子握在手里,飘散的香气更浓了,两人逐渐昏沉睡去。
他将两人安置在墙角,又细心地取出毯子替他们盖好。“好了,就等半小时之后吧。”
“向大哥,你改用了不同的药粉吗?”姬秀和掩口,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味道好香啊。”
“是啊,密对店新进的货色,四之森小姐拿来给我试用,效果很好。”看着他倒在席子上沉沉睡去,向煌渐的微笑褪去伪装的和善,唇角淡淡泄漏狡狯之色。
“不过,我另外加了一点个人的偏方进去,就变成对一般人类很有效的安眠药。好好睡吧。”
第八章
银月如钩,悬在黑幕一角。
她突然醒了,睁开一双空洞的灰白眼瞳,茫然瞪着帐顶,习惯性地倾听四周,没有姜儿的呼吸声,才想起自己今晚坚持要她回房睡。
她咳了数声,吃力地坐起身来。这几日都昏昏沉沉的,一睡就睡去大半日,难得有点精神了,偏是在大半夜醒来。寒夜寂寂,连虫声也无,一片凄凉的死寂……
静夜之中,突然传来幽幽琴声。
她的心剧跳了下,侧耳凝听。
他该在战线前方才是,怎会在此?或者又是她的幻觉?明明他不在身边,却屡次以为自己听见他的琴声,急忙出去寻找,总是扑空。
琴声又响,似乎在印证她的怀疑——他的确来了。
她不假思索便推开锦被,模索到床畔的竹杖,披上外衣、连帽斗篷,匆忙出房,踏人外头幽静的花园。每晚用膳后,姜儿都会陪她在这花园里散步,她早已熟习地形,以杖点路,独个儿也走得挺快的。
琴声断断续续,不成曲调,似乎心绪烦躁。他被什么困扰着吗?她加快脚步,病体承受不住,又咳了起来,咳嗽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谁?”亭内的他转头见到她,连忙走出亭子,“夜这么深了,妳还没睡?”
“睡了,又醒了,听见殿下的琴声,忍不住出来瞧瞧。”她任他牵入亭中,模索着石椅坐下。“我以为你还在前方,听说战事这几天正吃紧,不是吗?”
他的琴声?他身上多处刀伤末愈,何况都这种时候了,他哪来的兴致抚琴?
他涩然道:“情势对我方不利。”
血战三天三夜,东陵突破防线,长驱直入,已攻下边境两座城,今晚他率领残余的军队逃到这座小城,城内官员正在召集全城老幼,这两天就要随同军队撤退,退守到附近的大城芦邑,等待朝廷的援军。
但流行病加上战争的消耗,国内早巳征召不到壮丁,援军能有多少人?只是苟延残喘罢了。西纥,大势已去。
她听出他的沉重,咬住唇,“我听说朝中有人向新帝进言,要治你御敌不力的罪名。”
他早已听闻此事,冷笑道:“那女人,善吾都已照她的策画登基了,她还在担心我会回去抢皇位。”
“我会保你无事。”忧心写在她过分苍白的小脸上,语气坚定,“她是皇太妃,我是先帝敕封的铃女,论分量,我不输她。”
“这回不行。”他摇头,“那晚妳来探我,我们独处一帐,让人看到了。”
她脸蛋红了,一急又咳起来,结结巴巴,“看、看到了又如何?我们没什么,殿下抚琴,我聆听,我们相待以礼,不曾有逾矩的行为,他们……胡说。”
他低喃:“我情愿真有什么。”出入战阵,几度重伤濒死,只要想到她在后方,他多杀一个敌军就是为她多添一分平安,就有不知打哪里生出的力量,支持他上马再战。
他的行为没有逾矩,可他的心早已逾矩千遍万遍,夜夜梦中,她不是圣女,只是他爱的女人,他们态意缠绵,她时而羞涩,时而笑语,像一朵青春娇艳的花儿,盛开在他怀中。
她小脸更红,低低斥责,“别胡说,他们想藉此陷你入罪,怎能让他们得逞?等回到京城,我一定要向新帝解释,你一直尽心尽力在保卫西纥……”话未说完,她又咳了起来,寒风袭来,吹开她斗篷兜帽。
他如遭雷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一头青丝,竟已彻底转为银白!
“妳还在医治病人?”
她颔首,神情难过,“大夫们夜以继日地磋商,还是找不出治疗这次瘟疫的法子,我只能用我的能力救人,我尽力了,还是有好多人救不活。”
“但,妳的头发……”他震骇地看着她的白发,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五脏六腑翻搅,痛得说不出话。
“几天前就全变白了。大概是我过度使用能力,不过,身子没什么大碍,只是睡得比较多。”她神情没有一丝惊惶,还是那样安详地微笑。
他怔怔看着她红颜白发,此刻她正好迎着月光,灰白眼瞳映着银光,宛若透明,憔悴的脸蛋毫无血色,身形消瘦得可怕。她的精气已被众人的疾病吸干,剩下单薄的骨架,只需一阵狂风,就能将她吹散,如仙子羽化,翩然回归天际。
“怎么了?”不闻他回应,她侧耳倾听。
“妳……头发乱了。”她知道自己变成这副模样,还继续救人?旁人看见她这副模样,竟没制止她?抑或明知她是以她的命在救人,为了让自己活下去,情愿让她牺牲?
她脸蛋又是一红,“我听到殿下的琴声,急着……出来见你,忘了梳头。”刚从衣袋中模出木梳,梳子便被他接过,细细地替她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