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挑一个角落隐藏自己的心伤,却发现四个角落有三个透明得像X光,剩下一个背对店门的吧台角落已经有一个女人占去,
“欢迎光临。”
吧台里的男人声音有与世无争的优雅。
他看看四周,不好意思转头离开又贪恋里头的清凉,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和角落的女人隔一个高脚椅的位子。
随意瞄了眼,那女人正在看摊平在黑色大理石台面上的menu,他回头,吧台里的男人为他送上同样的menu。
“第一次来?”
他点头,随意瞄了瞄menu直到翻面的最后一行,咖啡的名字令他咬牙,下自觉咬住下唇直到泛白。
最后终于下了决定,抬头。
“老板,我要--”
第二章
“一杯失恋咖啡!”
男女相混的声音,意外地说出同样的字句和相同的咖啡名,连吧台里的老板都错愕地看着第一次来的两位客人。
他也是?梁雨萍看着隔壁的男人。
她也是?柏烈旭回望隔壁的女人。
“你--”
“妳--”
“两位认识?”老板决定站出来说话,好确定到底要煮什么咖啡。
“不,我们下认识。”
异口同声的默契像极相识多年的老友。
老板理解地不再多说,只问:“各一杯?”
两人相视一眼,惊诧的表情转换成和之前同样的空洞落寞,无言点了头。
“请稍候。”
柏烈旭看看隔壁,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愫油然而生。
他在想,是不是该开口跟她说些话,她的表情看起来好悲伤却没有眼泪,然而,这样看起来反而让人更能感受到她欲哭无泪的悲哀。
张口欲言,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减去他些许孤寂落寞。
这个世界并非只有自己是伤心人。
梁雨萍心里觉得有种莫名的松懈和安适,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知道原来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她痛苦的缘故。
虽然常听见人说“你笑的时候全世界都会跟着你笑,你哭的时候却只有你一个人在哭”,现在,知道有人和自己拥有相同的遭遇,让她觉得自己并不孤独。
有同伴的感觉……虽然这样的同伴不可取,但至少她现在不会是一个人。
陌生人的好处就是跟他说了一堆隐私,却不必担心会被身边的朋友知道,从此像中广的交通路况报导弄得人尽皆知,他们可以谈及彼此的伤心事,之后挥手道别下次不会再见,台北小虽小,人口却也有两百多万,再坐在同一间咖啡店的机车比中乐透还小。
“妳想听听我的事吗?”柏烈旭看见隔座的女子启口欲言的模样,壮起胆子发挥骑士精神,身先士卒问道。
“你想告诉我?”
他苦笑。“我想我们点那杯咖啡的理由是一样的。”都是在感情上受挫。
梁雨萍跟着苦笑,点头。
“想听吗?”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
就这样,他们交谈了起来,把自己一个钟头前经历过的事情藉由语言传达,它们是这样的相似、这么的悲伤,让他们更有同病相怜的感受。
分享了彼此的故事之后,悲伤的奔流像找到一角缺口哗啦啦流泄,让心里蓄满情伤的水库得以泄洪减压。
那一杯点缀他们心痛的失恋咖啡在这时送了上来。
他们同时执杯向对方致敬,小心翼翼在热气氤氲下啜进一口,四道眉毛再度极有默契打上难解的死结,痛苦的表情让彼此的脸变得狰狞,好象刚受了什么残酷的极刑。
天啊!这是什么鬼咖啡!
“老板!你到底会不会煮咖啡!”
嗜爱咖啡的梁雨萍在放下杯子后,气呼呼地怒瞪吧台里的老板。
也在这时,她才发现老板有副配得上英国绅士西装的身材和容貌。
但手上的这杯咖啡却让她连惊艳的心思都没有,只想为咖啡豆申诉主人的非法虐待和萃取饼度。
“你在开玩笑吗?这种煮法还能开一家咖啡店!”同样嗜爱咖啡的柏烈旭接着声援。“颜色像铺马路用的柏油,难喝得像馊掉的味噌汤。”
“就是说!”她向同为咖啡爱好者的难友赞同地点头。“我要告你侵害消费者权益,咖啡萃取饼度,选用的咖啡豆还是劣质货,这样的咖啡连鬼都不喝!你还敢拿来卖人!”
面对两位气愤填膺,只差没举起旗帜声讨他虐待咖啡豆的行径,英俊的老板笑得云淡风轻。
“看来两位并没有真正伤透心,”
“什么?”声讨的义侠同声发问。
“我以为感情受创的人应该辗转难眠,应该食不知味,应该痛哭流涕一夜悲泣到天明。就算杯子里装的是金兰酱油也能不动声色地一杯干尽,还以为自己喝的是衬托心伤的苦涩咖啡;就算杯子里装的是强酸,也当自己喝的是开水,被腐蚀感到剧痛的不是食道而是心。”老板再度气定神闲扫过两人的表情,笑了笑:“但显然的,你们不够伤心,还喝得出这是劣质曼特宁萃取饼度的不良品。”
他们……不够伤心?梁雨萍看看柏烈旭,发现他也正在看着自己。
“我们伤不伤心,用不着你这个不相干的人来决定!”柏烈旭怒瞪他。“我们是客人,你只是在卖咖啡!”
“他说的没错,你不会明白我们的感受,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根本就不懂。”
“如果不懂,就不会插手。”老板收回两杯咖啡,边说:“如果不会煮咖啡,也开不了这家店。”
梁雨萍嗤了声。“这种煮法难怪没有客人。”
优雅的长指在吧台下的水槽洗着杯子,老板依然将微笑挂在脸上。“咖啡不是大麻也不是麻醉药,能让人在喝了之后忘却一切;相反的,它是提神饮料,会让人从委靡中恢复清醒。它不是疗伤药,伤口在清醒的时候总是比昏迷时痛楚。”
“你--”梁雨萍哑口无言,咖啡的确冲不去心里的难受,只会使自己更清醒地重复回想令自己心神俱裂的一切。
柏烈旭仍不服气自己受到这等待遇。“你凭什么说这些?又凭什么干涉我跟她处理情绪的方法?我们就是要喝咖啡不行吗?”
“二十分钟前不行,但现在可以。”
“再喝一次你煮的柏油咖啡?”柏烈旭第一个带头抗议。
“让情绪阴沉如死灰的人喝下一磅八千元的黄金蓝山,也喝不出它的香醇优雅,现在的两位比起二十分钟前生气勃勃。”老板用手动磨豆机磨咖啡豆,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显然一杯劣质咖啡在两位心目中,它的份量比方才相互倾吐的感情创伤重要得多,如果两位够细心,会发现失恋咖啡它的单价是零,只是单纯想移转两位的注意力。”
梁雨萍看看价目单,正如他所说,价格的位置是一个0。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发现彼此脸上寒怆得彷佛刚看完悲惨世界的表情,如今是气恼加上讶异得不知其所以。
在同心协力为咖啡豆声讨的那段时间,他们的确忘记自己应该是缩在阴暗的角落,满脸凄楚神色的情场失意人、爱情挫败者。
他--刚刚像发狂的猛虎,只差没进吧台轰老板一个拳头。
她--方才如骂街的泼妇,直想拎着老板的耳朵大骂三字经。
“噗哧!呵呵呵呵……”
相视一笑,悲伤如云似风,变轻许多。
“再来杯咖啡?”老板提议。
柏烈旭看着老板闲适的表情,半晌:“你很多事。”
“悲伤是咖啡最不需要的调味,本馆严禁伤心人进驻。”咖啡馆卖的是闲情逸趣,绝非感伤悲痛。
“我们不会感谢你,”感情属于私人,他没有权利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