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八月的蝉鸣,乘着树梢流过的风,传遍了这条老旧的长街。须臾,蝉儿的高呜倏地转低,就像商量好了一块歇息,忽然变得一片清明。
一种嘶哑的声音,在这片刻的宁静中流泻而出;原来是街中的一家店铺,开了一台老旧的收音机。老师傅穿着腋下开了口的汗衫,躺在骑楼下的凉椅上,伴着噜噜转动的电风扇,发出了阵阵满足的鼾声。似乎没有比在这夏日的午后,睡个舒服的午觉,更使人觉得天经地义了。
街角忽而出现了一种规律的齿轮声,那声音还夹杂另一种叮叮咚咚的碰撞,仿佛是在一条金属长链上不断敲击。就听那声音一直行到了老铺子前,接着老师傅的身上,笼上了一片淡淡的身影。
那身影忽大忽小、代表着影子的主人忽远忽近;似乎是来者在确认椅上的人熟睡的程度。半晌,那黑影发出了年轻女子的声音:“大叔?大叔?”
老人依然鼾声连连,对这两句呼唤没有回应,这年轻女子冷笑了下,似乎心中在想:好啊,竟不理我,看我怎么整你!
就见这年轻女子左探右看,忽然见到一旁的打气筒。她乐得双指轻弹、咧嘴一笑,随即轻手轻脚拿过打气筒,将那灌风的圆头往老师傅鼻孔一塞,再把打气筒的横杆轻轻一抬、然后缓缓一压——
“嘶”地一声,老师傅感觉一股冷气从鼻孔直冲进了脑门,吓得身子一弹,整个人坐了起来。一起身,竟发现自己鼻孔插了条管子,而在管子尽头是位女子抓着打气筒捂嘴憋笑。瞧见她乐坏的模样,忍不住便劈头骂着:“你这个死丫头!老人家是让你这样子玩的啊?”
年轻女子连忙举起了双手投降。“我叫不醒你才会用这个方法,我是不得已的。”
老师傅怒哼了声,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问:“你要做啥?”
年轻女子指着身旁的淑女车,无辜地说:“我的车子又落链了,帮我修一下好不好?我等一下要去买菜,现在自己修会把手弄脏,拜托拜托——”
斜睨着她合掌低头,一副虔诚的模样,又见那台淑女车旧锈不堪,老师傅忍不住再将老话重提:“阿媛哪,这台车你骑十年了,换一台好不好?”
尤曼媛侧趴在座垫上,眨了眨眼睛恳求:“不要啦!人家很念旧的,跟它已经有感情了。还能骑嘛,你帮我修一修就好了。”
“啧!受不了你。”老师傅摇摇头,莫可奈何地弯来,三板两转,一下子就拉回了链条,修好了也不收钱,反倒从口袋里掏出了五百块。“再替我带两瓶酒。”
“绍兴对不对?”尤曼媛接过钱往裤口袋一塞,跨上座垫后骑了几尺,才返身警示着:“老人家喝酒干嘛!你要喝的是老人茶。”
“死丫头!你敢教训我?”
“没有啦……我哪敢?”尤曼媛连忙陪着笑脸,但看了他半晌,又板起了脸孔、正色说道:“还有一件事,我必须要提醒你。”
老师傅一瞪,就等她出言不逊之时,上前给她一顿排头。
尤曼媛伸指往自己的鼻孔一戳,嘻笑地说:“你这里黑黑的。”
老师傅连忙抬臂往鼻下一抹,果然袖上出现了一条油渍。气得想再加骂几句,却见尤曼媛已然飙车远去,飞快得有如加装引擎似的——
尤曼媛骑没十秒钟,忽而撇见一旁的杂货铺,连忙双手齐按、两脚踩地、刷地一声,急停了下来。
店口的大婶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抓着苍蝇拍,眼见们前一条黄龙袭过,待风沙渐落,那尘雾中的身影视出原形后,才认清楚而出口招呼:“阿媛哪,出来买菜呀?”
“是呀。”尤曼媛将脚踏车架好,拭汗走入骑楼下,低头看着店口的杂货,一时忘了想来买的是什么,不觉咬着食指思量,半晌才想起,说:“我要半斤蒜头、两支老姜,还有……一瓶麻油。”
大婶—一将东西装人她带来的手提袋中,接过她递来的钞票,突然觉得一愣。“你怎么会现在出来?没去上班?”
“呀……”尤曼媛不好意思地解释:“前天就没工作了。”
“怎么会这样?”
尤曼媛窘迫地笑着。“老板说现在别家工厂都用机器做,他的订单都被抢走了,可能没那么多工作给我们,看谁想离职的,就先跟他讲一声。我想我也做得有点腻了,就出来找别的工作好了。”
“你喔!”大婶受不了地摇摇头。“那你想做什么?”
尤曼媛红着脸、又咬了下食指。“我还没想到啦,想到再告诉你。”
“还是你想要嫁人了?”
“没有啦。”尤曼媛笑得眯起双眼,表情比哭还要凄惨。“我才二十七,现在想这个太早了啦。”
“二十七嫌早?我两个女儿比你还小,现在都让我抱孙子喽。”大婶受不了地摇着头,但又马上低声窃问:“那你现在有没有对象?”
“唉哟——”尤曼媛禁不住仰天长啸。“每次来你都这样问。没有啦,谁会喜欢我嘛?”
“也对……呀!没有啦!你这女孩子很乖,怎么没有男孩子喜欢你?你真爱说笑。”
尤曼媛低下头,心中不免一阵沮丧。连杂货铺的大婶都看出她没有男人缘,这事实就像霓虹招牌闪亮地挂在眼前,完全让人无法忽略。
“来、找钱。”大婶递过了零钱,又歉疚地说了:“要不然我帮你介绍几个男孩子,好不好?”
“不要。”尤曼媛轻哼一声,倔强地维护自己仅有的尊严。“我要自己找。”
那就更难了……大婶心中暗叹,却不敢说出口来,只有自送着她骑着脚踏车,咿歪咿歪地朝远方去了。
尤曼媛帮老师傅带回了酒后,骑了半分钟的路回到家里,将买回来的菜往厨房一丢,便打算进房躺在床上吹吹电风扇,没想到才推开房门,就见到一对男女热情拥吻
“啊……”尤曼媛惊叫了半声,赶紧捣住了嘴,连连倒退出门,但双颊已变得又红又烫。没想到自己的妹妹不在学校上课,竟带了个野男人回家,还在姐妹俩共用的房间玩亲亲,啧!真是……太令人嫉妒了。
“你很讨厌耶!进来都不敲门的。”察觉门口的动静,妹妹忍不住出来抗议。
“哈罗,你又来啦?”尤曼媛先跟门内红窘的男子摇手招呼,才转头对姿容颇佳的妹妹正色说着:“拜托,你什么时候进自己房间敲过门的?”
尤予思无话可答,便将头一别,忿忿地指令着男友:“走啦!早跟你说家里会很闷的。”
你们抱太紧才会闷吧?尤曼媛白了妹妹一眼。正要进房间时,就听母亲对这对情侣好声问道:“你们才刚进来就要出去,不多坐着休息一下?”
他们躺着才能休息啦,尤曼媛吃味地想。果然他们连声婉拒。一待这两人离开,室内的温度顿时清凉不少,刚好适合回房睡个小觉。
“你还想跑去哪?”
听见身后传来母亲冷冷的话语,尤曼媛迟疑地回过身来,不安地说:“我想要睡觉。”
“那么好命?去!地板扫一扫、拖一拖,碗也洗一洗。”
“好嘛。”尤曼媛倒是做得甘心认命。家里的三个小孩,大哥是男的(废话),在这个深具中国传统观念的家庭里,是没人指使他做家事的;妹妹则是可爱的么女(妖女),加上学业优良,父母亲自然也不舍得叫她动手。而自己便因此成了上不得依赖、下不得宠爱的小孩,举凡跑腿洒扫、洗衣烹膳……只要一回了家,便很难摆月兑这些杂事。有时候还真让人觉得,自己就像童话中的仙度拉娜;哀怨的是,王子不知去哪?